軒轅司九的唇便落下來的時候,安安還有點懵懵的,隻覺得他的唇很冷,有一股清冷的薄荷氣味。
軒轅司九的吻漸漸地深了,手也抱得很緊,緊得安安快要喘不過氣來了。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是可以感覺到他急促的呼吸,可以感覺到他狂亂的心跳。
安安以為,自己應該沒有什麼感覺的,可是,現在她隻覺得溫暖,那是軒轅司九的體溫帶給她的溫暖,火一般的……
逃開吧,逃開眼前這個男人,在那火焰將她吞沒前,逃得遠遠的,心裏有個聲音對自己如此說。可是,卻沒有動。
軒轅司九那麼緊地抱著他,她根本就無從逃脫。
鍾滴答滴答走著,特別的響,像潮水湧了進來,淹沒了這房間。
冬去春來,李諾森在一片大清洗中安然無事地存留了下來,沒多久就回複了原職,席紅玉欣喜地走得就更勤了些。漸漸地上門的人便多了。而安安像一個真正的女主人一樣,重新布置了西園,黃花梨的椅子,西洋油畫,壁毯一樣一樣親自指揮著傭人布置好。笑著接待每一位,看準不同的對象說不同的話,調節著不同的情緒去迎合別人。還要時常地大宴賓客,遊園會,露天音樂會……不久西園幾乎成了湖都首屈一指的去處。
滿園的梅樹撤掉了多半,移植上了碧綠的草坪,上麵庭院平台直伸向花園,花園又通向屋後的湖泊。一打開窗戶就可以看見大簇大簇有著甜甜香味的紫色羅蘭,還有淺黃暈著一點點紅的迎春花。
在所有的宴會上安安得體地把手挽在軒轅司九的臂間,笑著接待每一個人。
漸漸地所有人都知道軒轅司九身邊的顧三小姐是教養和姿色兼備的女子。跑來做客的人們當著主人家的麵誇讚安安,並露出羨慕的神色,但背地裏卻又都歎息著鄙夷著她的出身。
安安不是不知道,但越是知道人前笑得越是開顏。
可有時候望著滿園子的客人,她的心就空洞洞的,仿佛有個無底洞,怎樣填也填不滿……
這一日安安出了西園,在百貨公司門口打發走了跟隨的司機,獨自雇了一輛黃包車,到了離濟安堂不遠處的一個院落。
那是一個小巧精致的四合院,院子裏的回廊架上還養著一隻翠綠的鸚鵡,看見安安進來,撲騰著翅膀突然就蹦出一句:“安安,安安。”
老媽子正在裏屋熬藥,忙走了出來向安安往裏屋做了一個手勢。
安安並不在意,因為當日為了防止走漏消息,是特地請了一個啞傭人來伺候的。熟門熟路地掀了門簾進去,屋內迷迷蒙蒙地散發著一股鴉片的味道,每件優雅而精致的擺飾都仿佛置身在雲裏霧裏似的。
中間擺著紅木炕榻,兩邊也是紅木太師椅。雪白的流雲錦褥子上放了一套清藍釉瓷鴉片煙具,中間正點著昏黃的煙燈。女子猩紅緊身夾襖側著窈窕身子對燈橫躺著,頭發披著散在雪白的褥子上,似醒非醒的眼同煙霧一樣的頹散,隻是滿麵的傷疤極為駭人。
女子見安安進來,既不吃驚也不起身迎客,隻一隻手三根細指夾了一根清藍釉鴉片槍,直伸到燈邊下去繼續吸著煙。
窗前紅木銅鼎桌案上,是古色古香上脫胎漆器茶盤,盤上玲瓏剔透的白玉茶壺,和四盞白玉茶杯。
安安仿佛也習慣了女子的樣子,自顧自地坐在大師椅上。
老媽子此時走了進來,往壺裏注上了滾熱的水,放下了茶葉便又走了出去。
端起白玉壺,拿養好的熱水溫洗了,才用茶匙把碧綠蜷曲的茶葉放到玉壺中,起起落落地衝入熱水,然後溫了杯子倒上一杯,倒掉後又重新滿上,方捧在手中起身放在女子的麵前,自己又沏了一杯,拿在手裏細細聞著茶香。
“阿姐,這麼長時間沒來看你,你沒怪我吧?恐怕……以後我也不能常常來看你了。”
好像知道顧南南不會回答,安安隻是看著杯中的茶葉,自顧自地說著,唇際含著一抹如煙霧恍惚的笑意。
午後陽光轉過漏雕的窗,混著不知是水氣還是煙氣也朦朦朧朧的,安安捧著杯子,也不喝隻用手指甲敲著杯子。
“我……原本以為這次之後可以為自己贖了身,即使不能跟在極夜身旁,也可以去尋找爹娘,卻沒想到終沒逃過仿佛被詛咒的命……”
“你不甘心,可是這也是你的命,人是抵不過命的,這個道理,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顧南南這才放下青藍釉瓷的煙槍坐了起來,伸手攏了攏披散的亂發。陽光係,可以清晰看見顧南南枯瘦的手上細細碎碎的亦布滿疤痕,可那聲音卻如沉香佳釀,悠揚著粘稠的醉人磁性。
安安看著顧南南那幾乎已經沒有了任何生氣的眼,心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許久以前阿姐的這雙眼並不是這樣的神色,那時候阿姐喜歡站在窗前,斜陽一線桔紅的光映得笑意淡淡的,手上總是有一根即將燃盡的香煙,透明的絲絮織成了細密的網在空中彌散。帶著比微風還輕柔的觸感,絲絮掠過阿姐發間手指,形成了一個奇異的世界。
阿姐的煙癮那樣的厲害,常常不多時精美的高跟鞋下就滿是煙頭,提花的波斯地毯總是被燒出一個又一個焦黑的小洞。過不了多時,媽媽就要換上一塊嶄新的,然後又要被燒得千瘡百孔……而阿姐的麵上總是極冷的,仿佛終年被冰封的雪山,難得見到一點暖意。但她記得極小的時候阿姐是會笑的,明亮的眼睛彎下,帶著盈潤的甜美的快樂的氣息。
“阿姐,你不高興?為什麼?”她總是天真的問……
而阿姐看著她沉默著,仿佛無言的暗示了。阿姐那時似乎顯得比平時蒼老了一點,雖然隻是二十不滿的人,可冰霜覆蓋的眼睛有著一種她日後才理解的痛苦以及……絕望……
“這就是我們的命,安安。”
但那時阿姐眼睛至少是活的,還有生命的氣息,而不像現在這樣死寂的波瀾不驚。
“我一向都是認命的。”玉杯中的小小茶葉沉沉浮浮掙紮在沸水的折磨中,茶芽痛苦地慢慢舒展開來,汁液像滲血般染得茶水清碧澄淨的,千姿百態的茶芽在白玉杯中痛入骨髓的春波蕩漾,所有的生命似乎在流逝,滿懷著揉進靈魂深處的無奈悲涼。
“記得媽媽說過,我們的一身技藝皆是為男人而成,依附男人而生就是我們的命。我知道,一直都知道,隻是……”
顧南南看著在陽光下勉力笑得恍如夢寐的安安,身上穿著一件淺碧色的旗袍,領子略有些鬆,脖子上的筋絡清晰分明。這才有些吃驚,安安已是瘦得那樣子。
“沒有太陽就沒有花朵,沒有愛情就沒有幸福。相傳在法蘭西隻有那些取悅天下人卻無法取悅自己的,可憐又可愛的女子才喜歡鈴蘭草的香水。被詛咒的,被輕視的……不管是不是自願,已經舍棄了幸福,明知注定淒涼,認命仍是最好的良藥。”顧南南說完重新拿起煙槍,醉人的磁性聲音帶著靡廢,淡淡道:“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我現在能教你的,隻有這些了……我累了,你走吧。”
煙槍中的霧漸漸現出了詭異的青色,彌漫在室內,而顧南南就靜靜地躺在那,如果不是煙霧持續著飄出,安安幾乎就看不到她的呼吸。
起身從手包中拿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慢慢地,慢慢地,安安抿了抿蒼白的唇,嘴角微微地翹起,彎成了一道優美的弧線,露出了淺淺的笑,如秋夜的殘月般,蒙著霧、浸著水,淒迷而嫵媚。
“阿姐,你如果已經認命,為什麼還要靠鴉片來麻醉自己?”說完轉身而去,沒有去看榻上陡然一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