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拂了一身還滿(1 / 3)

“哪裏有那麼多如果!”軒轅司九惡狠狠地一字一頓,驀然察覺安安的身子痙攣了一下,煞白了臉,手指在床單上無意識地抓著,絞扭成一團,長長的睫毛就如風中的羽蝶,瑟瑟地顫動。

轅司九心中像是被觸動了什麼一軟,語調亦隨即放輕:“你身體現在不好,大夫囑咐要好好休養,別想太多。”

安安隻作聽不見他說的話,麵上現出了極倦怠的神色,繼續淡淡地說道:“你知道嗎?風曉每次看我的時候,目光都不是落在我的臉上,他是穿過我,看著阿姐。”

然後安安轉過頭,望著軒轅司九。她的臉正在夕陽的淺紅光線裏,臉頰上便仿佛被塗了一片淺色的胭脂。她的眼眸卻冷冷地看不出任何情緒。安安的手伸出,在軒轅司九的眼前虛晃了一下,耳朵上戴的金剛鑽墜子隨著她的動作,猛地一閃,“就跟你一樣……”

軒轅司九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半晌在身上掏出煙盒,拿了一根打了火吸著。雲霧間,彼此都不做聲,終於他忍耐不住先開了口,嗓音壓得非常的低,不帶一點感情。

“你這是跟我鬧什麼脾氣。”

安安麵上雖努力地維持著平靜,但心空蕩蕩的,嘴裏發幹,被一股抑鬱難舒的恨意激得冷冷笑了一聲,才道:“阿姐說過,我們這樣的女人,注定是權貴人花錢買的玩物,人盡可夫出身……此生前路已不值得期許……”

安安看著軒轅司九,他潔淨的白襯衫一塵不染,在逆光中他的臉龐輪廓極深。漆黑短發覆麵,眼眸漆黑中漸漸浮現出了一種讓她眩暈的陰沉,但是他在隱忍著。

然而,此時此刻,再隱忍又有什麼用……

“我不過是以色侍他人,又是這樣的身份,我不明白,你對我哪裏有那麼深的感情……”

轅司九的出身並不是什麼秘密,卻是禁忌。從來沒有人敢在他的麵前提起他的母親,依稀聽聞那女子是當年名噪一時的功力心和企圖心都很強的伶人,但是卻愛上當時還默默無聞地軒轅。為了軒轅,那伶人跟各種男人睡覺,可是軒轅功成名就的時候,卻對還在她腹中的孩子的血統產生了置疑,於是被拋棄了……

安安背靠著軟軟的枕頭,兩隻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好像要隱藏住在其中翻攪著的、血淋淋無法痊愈的傷口下,一直以來,都被壓抑住的濃濃淒涼悲傷,沒經過思考她便說道:“我像誰,你母親嗎?”

這話剛說完,還沒有說第二句,隻聽得“啪”的一聲,軒轅司九一腳踹翻了床頭的紅木桌,上麵所有的東西淅瀝嘩啦地散了一地,有的碰在牆上,摔碎的碎瓷四濺飛射。他忿火攻心,手高高地舉起,目光裏冒著吃人的怒火死死盯著她。安安也揚起臉,毫無畏懼地回視著。

但也隻有一瞬間,安安的眼就躲了開去,不再看他。

剛剛起身的安安,蓬鬆的卷發散亂著,消瘦的麵頰,單薄的身子隻穿了一件夾衫,紙糊的人兒似的。

茶杯打翻了,泡開了的棕綠色的茶葉粘在地毯上,水沿著桌子一滴一滴地滴下,來伴著琺琅鍾的滴答聲……

軒轅司九看著地上被打破的那套茶具,這是他唯一留在身邊的母親遺物,他習慣帶在身邊,並喜歡用這套茶具品茶,而最近一直住在西園,所以就放在了這裏。

黃玉的碎片散落一地,色純細潤的雞油黃,是玉器中不下於羊脂白玉的極品。黃玉的顏色一般比較淡,鮮豔的則是極為罕見,而眼前的杯子卻是濃豔剔透,沒有半分的雜色,是百年難得的極品,也是他母親的心愛之物。平日幾乎不許人碰的東西,今日卻被自己親自打碎。

喝茶一直是母親的習慣,從前他的母親即使身體和精神都到了崩潰的邊緣,依舊堅持著喝茶的考究。家裏的茶葉從龍芽、雀舌、毛尖,到雨前、珠蘭、香片等等,一應俱全,裝在金耳的白磁罐裏,下午的陽光照到那磨白了罐上,形成了家裏唯一的溫暖。

每到品茶的時候,都是母親心情最好的時候,嘴角含著笑坐在太師椅上,抹著濃重眼影的眼透過他看著……一把雞油黃的茶壺,配上幾個同色同花樣的蓋碗茶杯,強烈的茶香與香水的香久久不散。

軒轅司九猛地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安安,黑色的眼睛慢慢恍惚起來,眼前的女子和另一個人漸漸重合。

“你要我怎麼樣?你希望我怎麼樣?”

他記得有一次天將亮未亮的時候,他隻聽到了一聲清吟傳來,清澈而銳利地刺進他的心髒。推開門進去,眼前暗暗沉沉,母親站在院中,水袖在暗淡的光影中如絲般逶迤於地,斜斜地望去,線條優美的側影映襯在晨光中,細致的看不出任何時間的痕跡。母親螓首低垂反身折腰,水袖如同仙女手中輕舞的飛天綬帶,隨著天籟一般的聲音安靜地在空中蕩漾,一層一層輕輕繞著人的心。

唱的,卻是一生錯付的淒涼。

“‘我’希望你?”

安安盯著軒轅司九,眼神悲傷得驚人卻微笑了起來。她相信自己笑得毫無破綻,那是經過千百次訓練的完美的微笑,但是心中泛起一陣要命的絞痛,她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衣襟,強忍著痛,一身冷汗已然濕透了衣衫。

軒轅司九看著她的笑容,神色似乎更加的恍惚。

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能天衣無縫地笑著,跟母親一樣……她們長得根本不相似,但笑的神情卻如出一轍。他的母親是很美麗的女人,歲月的消逝並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那眉、那眼鮮明而動人,那唇無論悲喜總是彎著的,但眼底總是掩不住那麼一點子淒清。唯一不同的是,安安的眼底總還有那麼一點痛苦和掙紮,而母親的眼就隻有茫然的寒冷。

母親不看他,幾乎從來不看他,偶爾看著他也不過是透過他想著別人。他和母親明明是相依為命地兩個人,母親卻從來隻像一個人似的,一同出門會忘記他,而他就要拚命的找尋……沒有打,沒有罵,沒有溫暖,沒有嗬護……隻是忘記了他,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如此而已……

“你以為你知道什麼,你什麼也不知道……”

軒轅司九開口,眼睛依然冰冷,但聲音淒切沙啞得像是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安安呆了一下沒有說話,她從軒轅司九眼中第二次看到了被觸及靈魂的悲傷與痛苦。

而第一次是那個午後,風雪交加,他生著病,孩子氣的睡顏……自噩夢中醒來,緩緩地,一字一字地,對她說……

“…你想我死!”

窗外漸暗的天幕,夕陽西下霞光點點在狼藉的室內映出了條紋狀的橙光,奶白色的壁紙沾了大塊的茶漬,像寫意工筆上的一點潑墨,不協調的陰暗。

安安虛弱地倚坐在靠枕上,望著軒轅司九,漸漸地一種窺破了某種秘密的戰栗般的感覺從頸項處傳開,傳到血液裏,血液似乎翻滾著,如海嘯席卷過全身……心不受控製地抽搐了一下。不知不覺有些膽寒,臉色也慢慢地變了,連手指都在無意識地顫抖著。

軒轅司九也出神地望著安安,眉頭微微地蹙起,眼一瞬間似乎被晚霞染成暗藍,幾乎是一種疼痛般的顏色。

安安不敢再看,緩緩垂下頭,曲起了腿肘彎撐在膝蓋上,手捂住了臉,袖口順著她的手肘滑了下來,淺藍緞的鑲邊更加襯得手臂白皙如玉。

那日南山顧宅他隻是路過偏廳,卻遠遠地看到安安也是這副模樣,蜷在大靠背的沙發上,一隻手拿著電話,一隻手指纏著湘繡靠枕上半尺來長的金穗子。身旁的掐絲琺琅瓶裏是新摘了的幾枝梅花,發著淡淡的幽香,但卻不及安安身上的香氣來得誘人芬芳。他毫不掩飾地看著,以為安安會像所有女人那樣賣弄風情,卻不想她整個人仿佛是被風吹拂了花瓣,隻是一震,雙眸裏隱隱的戒備和不安。那神情是他熟悉的,讓他心疼,無助、痛苦、孤單一個人……隻是他以為安安並非在刻意拒絕他,而是從來都是如此……

軒轅司九看著麵前無力垂著頭的安安,在心底悄悄地問著自己。

什麼時候開始變的,一場征服與被征服的遊戲漸漸地變了味道,安安性情柔順溫暖,讓他心安,他竟然在她的身上找到了讓靈魂安定下來的味道……

安安說,他的眼透過她看到母親,可是他同樣清晰地看見,安安看著他的眼中是空的……他找不到她的靈魂,正如他在母親的眼中找不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