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拂了一身還滿(3 / 3)

歡歡的嘴角僵硬地抽動,似乎想笑卻笑不出來,喃喃地道:“哪裏還有那麼多講究。”然後便覺得一股鬱悶難舒的酸楚像針細細刺入心腹絞絞地痛著,忙強笑著接過旗袍,走到屏風後麵換上。

屋內的光線太過充足,晃得有些睜不開眼睛。安安走到窗前放下紗簾,光線立刻柔和下來。夏日的風從洞開的窗掠進,時而拂動薄紗輕舞,室內灑滿紗簾鏤空的紋理,絲絲縷縷的像一襲透明的煙紗彌散。歡歡的人影映在五疊屏風上,在半透明的屏上抹下霧一般的影子,嫋嫋依依卻是更加消瘦的樣子。

安安的眼黯淡了一下,但隨即又呈現出濃濃倦意,低頭修長的手指緊緊地絞在了一起,“也沒什麼,這是李師長的別院,就咱們幾個人打打牌,知道二姐你愛聽昆曲,特地請了榮恩班來,他們的‘千裏送京娘’可是一絕呢!”

再抬頭時歡歡從屏風後已經走了出來,臉是微微側開地避著安安的眼。衣服換好了可是頭發卻亂了,手指撫著長長的散落在胸前的發,真絲特有的涼感從歡歡的指間漸漸滲進了心頭,泛起絲絲漣漪。

“頭發亂了呢,我來幫你重新梳一下吧。”安安看著歡歡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

歡歡此時方能夠正視她的麵容。明明隻隔了數月,卻仿佛隔了十數年,安安穿著一件素色旗袍,隻在盤扣處繡著一朵杜鵑,更加現出她的單薄。本來圓潤的下顎現下已變得尖細,那雙眼睛現如今隱藏了許多的惶恐和同情,再不是從前。

歡歡心裏無限酸澀,麵上卻輕輕地笑了,糅合著些許嘲諷:“難為你有心。”

歡歡明明見到安安的唇顫了顫,此時應有言卻是無聲。隻站在那裏,定定地看著。屋子裏很安靜,聽得到樓下隱約傳來客人的說笑和麻將牌清脆的聲音,淅淅沙沙像蟲子在啃著落葉,同樣啃食著她們彼此。

歡歡終於輕輕歎了口氣,走到梳妝台前坐下。安安見歡歡一動便跟上前,拿起梳子為她梳著發。

“這兩樣是我給二姐備下的壽禮,二姐不嫌棄就戴上看看。”

安安說著,打開了梳妝台上鑲嵌了鈿鏍的紅木盒子,裏麵赫然是一朵銀鍍金鑲碧璽粉寶石花,金鑲東珠耳墜,同樣的東珠戒指和手鏈。

“說起來你的生日也快到了,還記得你和阿姐是同一天生日。”

安安替歡歡將鬢旁的亂發都攏到耳後去,溫聲說:“我那哪裏是什麼生日?我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是什麼出生的,還是阿姐把自己的生日給了我,一同過而已。”

歡歡拈起那朵幾可亂真的寶石花,別進鬢角。

“安安,你用不著這樣同情我。情場如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輸了就是輸了,並不怨你。”

鏡中的鳳眸慢慢地從鬢花上挪開,定格在安安的臉上。長長濃濃的睫毛掩映下,歡歡的眼波不斷地蕩漾著,隨即彎了一下似乎是在微笑。

“再不濟我顧歡歡也不至於做出傷害姐妹的事情來,當年糊裏糊塗的一杯迷魂茶,害了阿姐和風曉,已讓我痛苦至今……我不想再奢望什麼,也不敢再奢望什麼,我……已經同極夜說好,要一同離開湖都了。”

安安正拿著那東珠耳環要幫歡歡戴上,聞言手一抖耳環便掉到了地上。忙彎身拾起,陽光下瑰麗多彩的珍珠在指間沉甸甸的,手指一點點收緊,隻覺得似再也握不住那渾圓珠子,然後安安慢慢地抬起頭來,緩緩道:“怎麼?極夜要離開湖都嗎?”

“你不知道?前幾日嚴紹去了濟安堂,說讓他盡早離開湖都,連去英國的船票都備好了。”歡歡仿佛憐憫地看著安安,然後垂下眼一聲歎息:“風塵裏打滾了那麼多年,我也是累了,阿姐說得對,女人總要有一個歸宿的。”

紅木的梳妝台上似是為了應景擺著一瓶紅色的絹花,上麵還噴了香水,濃濃的味道彌漫著。

直到一陣敲門聲響起,席紅玉走了進來,“姐妹倆的體己話說得可夠長的,樓下都開席了,隻等著給壽星拜壽呢!”

安安和歡歡這才起身下樓,一頓酒席下來自然少不得杯觥籌影,姐妹兩人雖味同嚼蠟,但也都有些微醺了。

用過飯後天已經全黑,眾人全都到後院裏聽戲,方一落座那戲台上的鑼鼓之聲,已經鏘鏘地響起來。

歡歡雖然一向喜歡昆曲,但此時心思百轉根本無法看戲。轉頭看向一旁的安安,隻瞧安安眼睛瞧著戲台上,恍惚地作出微笑的表情,那雙手死死地攥著一把象牙折扇。沒有心的微笑,仿佛脆弱的靈魂在崩潰,守不住的絕望決堤淹沒了一切。

歡歡拿起桌上的茶盞,一抬眼正巧看到戲台上飾演趙匡胤的武生的側影。

宋太祖麵子畫得一向是奇特的,色如重棗眉毛卻是白色的,下顎垂下黑色的胡子。然而,也許是戲台上的燈光太過迷蒙,那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角……像極了他……

歡歡想起在去年今日,她和軒轅司九剛剛在一處。早上她想告訴他今日是她的生日,可是他急急地便出了門,那一夜她等到很晚,直到熬不住睡著了。再睜開時,軒轅司九已經熟睡在身邊。陽光從窗簾瀉進他的頭枕著她的手臂,幾條碎發零亂覆在額上。熟睡的側臉,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睡夢中猶自緊緊抿著,卻少了往日的冰冷,甚至透出孩子一樣的稚氣來……那樣子仿佛他們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對夫妻,妻子在清晨看著遲歸熟睡的丈夫……而一切都恍然如煙、恍然如霧,在夢裏落下……

歡歡手一抖杯蓋落在杯上,極清脆的一聲。看見一旁的席紅玉含笑看著自己,忙掩飾地笑了一笑說:“這武生唱得真是不錯,字正腔圓,恐怕沒有十年的工夫下不來呢。”

席紅玉眯細著媚眼,腮上兩團紅胭脂更加顯得她春風滿麵的,因為夜裏風有些涼,便披了一件玫瑰紫的蕾絲披肩,席紅玉一手扯著披肩,一手極親熱抓住歡歡的手,笑道:“還是你懂行,我也就聽個熱鬧而已。”

因為看戲所以大部分的燈全熄了,隻留下幾盞昏黃的燈打在歡歡一色胭脂紅的旗袍上,如意的花紋方才明顯了起來。那暗花的顏色衣料一樣同屬胭脂紅,隻是經緯跟其他部分的不同,望去便不很顯明了。這一身衣服的工料,必是是很可觀的了,何況歡歡還戴著一套東珠首飾,燈光一晃熒熒的雪白珠子更是五色流光。席紅玉再也忍耐不住,那欽羨的神色慢慢地從眼角溢出來,“這身旗袍可真是精致,不過也就你這樣的人品方才配得。像我這樣的半老徐娘穿了也是糟蹋了這衣裳。”

“你要是喜歡,改日我約了師傅給你也做一身,就當我感謝你有心替我做壽好了。”

席紅玉連忙揮了揮手,笑得前俯後仰,腕上幾個扭花金鐲子,錚錚鏘鏘地抖響著。

“我們才是厚臉皮呢,本來安安說要單獨為你祝壽的,我們姐妹幾個正好找不到名目玩,就生纏著她,你不嫌棄我們吵就好。”

“怎麼會嫌吵,這可是我在湖都過的最後一個生日,將來人嫁得遠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

歡歡邊說邊有些感傷地抽回了手,抽出了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鬢上那朵粉寶石花隨著動作顫巍巍地抖動著。

安安一直聽著她們細語,此時睇著歡歡鬢上那隻華光亂竄的寶石,忽然感到一陣微微的昏眩,剛才的酒好像漸漸著力了,一股熱意湧上了兩眼,視線都有點朦朧起來。

歡歡仿佛此時才察覺,探身看著安安道:“小妹,你怎麼了?”

“沒事,大約是喝多了。”安安隻是定定地望著歡歡,微微搖了搖兩下頭,喃喃說道:“我得走了……”

轉頭又對席紅玉道:“我醉成這樣隻怕送不了二姐了,勞煩你派輛車子吧。”

眾人送了她們出來的時候,已是深夜時分,夜霧深重連一點星光也不見。車開進來,歡歡走下台階,轉身和席紅玉道別:“改天再請客好好謝謝你們。”

“感情好。”席紅玉笑著答道。

歡歡剛坐進車,安安便走了過來,把一個描金的匣子塞到她手中。歡歡一愣道:“哎?你的禮物不是送過了嗎?”

“這是他給你的。”說完,沒待歡歡反應便令司機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