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個兒掀起紅蓋頭,那答兒好奇地望著新房。不知從哪裏冒出一股子香甜的氣味,她貪婪地多吸了幾口,順著香氣她看到了一叢蔥綠間鑲嵌著幾朵含苞待放的小白花,它們長在水中間,羞答答地滋養著。
這兒,就是她日後的家了嗎?
中原人成親的方式跟滿人全然不同,可不管是什麼樣的方式,結局都一樣——那答兒成為了乜宜馭的妻。
這並不在她的預期之內。
她阿瑪那塔裏妻妾成群,有些甚至連妾都算不上,被收了房便成了阿瑪的女人,不喜歡了也可當成禮物轉送給其他人,她額娘便是這樣的女人,額娘卑賤的身份也決定了她這個女兒不被重視。事實上,在府裏沒有一個女兒是阿瑪喜歡的,阿瑪的孩子太多了,她甚至懷疑阿瑪連兒女們的名字都叫不上來。
所以當阿瑪說要選個女兒嫁到安北城來的時候,她主動請纓。既然那個家沒什麼可留戀的,還不如早點出閣。反正,早嫁遲嫁都是被當成阿瑪的政治籌碼,還不如遠遠地嫁出去,再也不用受阿瑪的控製。
另外一個吸引她的地方是乜家經商的背景,她在盛京見多了那些陰狠的朝廷官員,經商人家該簡單些吧!即便有些人事鬥爭,仗著她滿人的背景,多少也得利些。
她把一切都盤算好了,獨獨料不到藉卉這個丫鬟的介入和那個討厭的白頭翁的出現。
行禮前,她悄悄地瞄了一眼取代她成為大夫人的藉卉,她一點都不像丫鬟,冷靜矜持的氣質像極了阿瑪的正牌夫人。伺候那答兒的老媽子們背地裏常叨咕著藉卉如何誘惑大爺,如何利用謠言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如何順利地從丫鬟變成主子。
老媽子們說得有模有樣,連那答兒都不禁覺得那一切是真的。可無論是真是假,她到底還是嫁給了乜家老幺——乜宜馭——她自己選擇的丈夫。
這一生,總算有一件事是她自己做主的。
單憑這一點,她嫁得還不算太委屈,可為什麼她還是好想哭?
她好想額娘,好想以赫奧仁,好想盛京熟悉的一切,好想好想……
這一刻,宜馭並沒有多餘的腦子去想些什麼。
帶著幾分醉意,他闖進了新房,這裏本是他一個人的空間,如今卻硬被塞進來一個女人,他捶著胸口直想喊屈。
他以為他的妻該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如意棲般德才兼備,如意棲般恬靜溫和,如意棲般知他懂他的一個“女人”。
這就是他心中深藏已久的秘密,連最疼他的小叔都不知道的秘密。
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覺得自己對意棲的情感不隻是主仆那麼簡單,他努力地把它歸結到朋友的範疇內,可每當他看到意棲跟老三有說有笑地處著,“朋友”這兩個字就嘲笑著他的自欺欺人。
正是這個秘密讓他答應娶那答兒為妻。
乜家有老三患龍陽之癖就夠了,絕不能再多他一個。自小娘親就告訴他,他跟大他一歲的老三不同,他出自正室,娘親更是名門閨秀,他當有他的風範,絕不能與妾室所生的老三為伍。
於是,他自小就瞧不上老三,堅決不同他一塊兒嬉戲玩鬧。
宜幸可以隨心所欲地玩鬧,哪怕被爹和師傅罵個臭死,他也照樣開開心心地玩下一撥。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隻要宜幸稍稍表現一下,爹就把他捧上天。反觀他自己,認認真真受訓,乖乖巧巧當個好兒子,也難得爹一個笑臉。
今天若換作老三被那答兒選作夫婿,他一定會毫不客氣地拒絕,甚至背上乜家銀庫裏所能搬得動的銀子逃個無影無蹤,自然有人為他背身後的麻煩。過後,他又是開心快活每一天。
其實打小他就羨慕老三——雖然他一直不肯承認。
越想越氣,越氣越傷心,他進了內室,想找壺酒繼續灌醉自己。一扭身才發現,他那個原本該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已經掀開蓋頭坐到了桌前,他在尋找的那壺酒也早已落到了她的手中。
她左手握著酒壺,右手抓起喜桌上擺放的象征鴛鴦的燒雞。看情形,一隻鴛鴦已單飛到她的肚子裏了,另一隻也成了“天殘地缺”。
“沒有人告訴過我,蠻婆子很能吃。”
“這樣的日子我們還要相互攻擊嗎,老頭子?”那答兒偏過頭無語地瞪著他,不知何時,她已淚流滿麵。
“好了好了,是我錯,我不該叫你‘蠻婆子’,你不是也管我叫‘老頭子’嗎?我又沒哭。”
宜馭在心裏告訴自己,我可不是在乎她的眼淚,我之所以哄她隻是不想看著她把眼淚、鼻涕混著“鴛鴦”一齊吃進肚子裏——那看著實在是……實在是太惡心了。
同樣是洞房花燭夜,宜世的房中就溫馨許多了。
藉卉依偎在夫君的懷中,緊緊地抓著他的單衣舍不得鬆開,嘴裏還似喃喃自語:“不管我做什麼,你都會原諒我,是不是?你知道,我做這一切,隻是為了嫁你為妻。”
“我知道,我知道。”女人為了成就自己的幸福,大多會使出一哭二鬧三上吊。跳過前兩步,她以最後那個極端的方式直奔主題——他雖愚笨,這點道理還是懂的。之所以不點破,是因為這結局正是他所想要的。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的淚無聲地掉落在他的懷裏,窗前的那對鴛鴦紅燭在風中雙雙滅了。
根據乜家與滿清的約定,大婚後乜家開始為滿清提供兵器。為防仇天命又劫了去,梓爺寫書信請那塔裏派出重兵護衛,不想這次仇天命並無半點動靜,乜家上下頓時鬆了口氣。
為了酬謝大家這段時間的辛勞,乜家幾位爺聚在吞雲樓給大夥發花紅,在院子裏待悶了的兮時也忍不住想去湊個熱鬧。
“你陪我去看看嘛!”
“乜家分錢,沒什麼可看的。”宜寞向來不喜去人多的地方,更何況今日他本定下去山壑中尋找剩下的兩色魚淚。
兮時初下山,對一切都充滿好奇,怎肯放過,“別忘了,你二十五歲以後的命早已賣給我了。”言下之意,他該遵循她的每個要求。
他卻不依不饒,“我二十五歲以前的命還是我自己的。”
有個性,她喜歡。背著雙手,兮時叫上古怪、玲瓏,一個花姑娘後麵跟著一頭白乎乎、肉嘟嘟的大笨熊,旁邊還陪著一個拿著沒有劍鞘的利劍,臉上表情足以殺死人的大漢,此情此景看上去甭提多詭異了。
光看著,宜寞的眉頭就不禁抽動起來。
她還不忘威脅他:“你不陪我也沒關係,到時候我領著古怪和玲瓏四處走走,你不怕整個安北城萬人空巷,你就別跟來。”
不要以為這隻是她的威脅,她做得到,她身旁的古怪、玲瓏更會執行得徹底。
玲瓏也就算了,宜寞常常懷疑像古怪這樣的江湖高手為何心甘情願受她驅使。身為神卜,她沒有高深莫測,沒有諱莫如深,甚至連尋常姑娘家該有的矜持祥也和通通丟進了棺材裏。她有時神神道道像個瘋婆子,有時錯漏百出像個粗俗的丫頭,有時深沉得如同得道高僧,更多的時候她花枝招展,就是像個花癡。
每一次你以為你已經接近最真實的兮時,下一刻她又讓你見到她的另一麵——她有太多麵,多到令你害怕接近她——沒有人願意同一個永遠搞不懂的人待在一起,你甚至懷疑她是否是凡人一個。
跟她在一起,宜寞常覺得自己的腦子是個榆木疙瘩。
“我們倆單獨去吞雲樓瞧瞧,如何?”
早答應不就結了嘛!
兮時拉起他的手直奔吞雲樓,毫不在意旁人曖昧的眼神。
此時,樓裏聚滿了礦主、工頭,還有各處商行的掌櫃。宜馭身為乜家的總賬房,正在給大夥發銀錢呢!
每個人都得到了令他們笑逐顏開的花紅,除了一個人——
“老四,你就給我這麼點?怎麼每回到我這兒都是最少的?”
宜幸撥弄著錢袋裏的五十兩銀子不停地嘟囔著:“這點錢夠什麼使的?我答應給花紅、柳綠買鐲子的,都拖了半月了。還有醉春樓的幾筆賬,早就該清了。我還在興泰軒相中了幾件寶貝,再不出價,肯定被別人挖了去。還有還有……”
總之他有一屁股的債要還,一腦門的錢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