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得意?”
聽這話,宜馭神色一凜,回頭見是梓爺,頓時放鬆了心情,偽裝出的一本正經也跟著瓦解殆盡,“小叔,你……說什麼呢?”
一個人在外頭或許還有所偽裝,到了自己的地盤總會有些鬆懈,真性情也就隨之暴露無疑,更何況是宜馭這樣單純的孩子。梓爺開宗明義,“聽到礦主們推舉你出任當家人,你很得意。”
“沒……沒有!”
“我看著你長大,你的脾氣、性情,我會不懂?你還想欺瞞小叔?”
因為是對著最疼他的小叔,宜馭也無所隱瞞,“如果由我當家,我相信乜家會比在大哥手上更加強大。”
冷靜地望著宜馭的眉眼,梓爺仿佛看到了另一張臉,“你跟你娘的個性實在是太像了。”
“小叔,你很了解我娘親?”不知道是因為娘親去世的時候他還小,還是因為娘親走了太多年。近來,每每回憶起娘親,他的腦中總是空蕩蕩的,“我娘親是什麼樣的,小叔,你跟我說說。”
“你娘……”是一個私欲極重的女人——這話他無法跟孩子說。滿臉的凝重被淡淡的微笑取代,“我這個小叔怎麼會了解你娘呢,傻小子?”
小叔不說,宜馭卻隱約記得,“娘親很能幹的,跟姨娘完全不一樣。姨娘每日隻知道打扮,可娘親卻總是在幫爹打理家事。”
他口中的姨娘正是宜幸的親娘,他隻記得這些,卻不知道他爹疼愛姨娘的程度遠勝過疼他那個出自名門的娘親。
梓爺拍著他的背,語重心長地說道:“你為什麼不能學學宜幸?”
“學他?那個敗家子?”宜馭不屑為之,“小叔,你有沒有搞錯?”小叔今天沒喝酒吧?
這小子跟他娘一樣不聽勸,“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斂起鋒芒’,什麼是‘厚積薄發’?”
“小叔,你不會告訴我,老三是故意斂起自個兒的鋒芒,等待厚積薄發吧?”宜馭挑著眉頭,顯然聽不進去。
“四個兄弟中就你最單純,你卻把別人都想得比你還簡單。”梓爺舉例說給他聽,“你們兄弟四個小的時候,先是宜世和宜寞跟著先生一同讀書。每次默書,總是宜寞把書爛熟於胸,宜世還在努力讀著。”
“二哥是我們兄弟四個中資質最優的。”這點宜馭承認,可是小叔誇老三,他就不服了。
梓爺接著往下說:“宜寞被斷言活不過二十五歲後,大哥便不再讓宜寞去書齋,讓他在家裏好生養著。教書先生便把宜世、宜幸和你放在一起教課,宜世身為乜家長子,很努力地讀書,每每念到二更方才歇息。你也很乖很聽話,讀書很努力。唯有宜幸整日想著玩,得點空就瘋玩去了,他從不認真念書。可每回先生考你們三個功課,你們的成績卻是差不多的。”這也是大哥一直不曾確立乜家接班人的原因之一。
事實雖如此,可宜馭仍然堅持認為,“那不過是老三走運罷了。”
“如果一個人畢生不努力,卻總有這麼好的運氣,那他比用功而獲得相應成功的人更可怕。”梓爺指望宜馭能聽得進他的勸,“總之,宜幸絕對不像他所表現出的那樣昏聵無能,乜家當家人的位子也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好坐。”
梓爺走後,宜馭還坐在房裏生悶氣。
小叔越是這樣說,他越是想證明自己有成為當家人的能力。畢竟他輔佐了大哥這麼些年,現在也該輪到他嶄露頭角了。
“我就不信我比不過大哥,還比不過那個混世魔王乜宜幸!”
“你就是比不上人家。”那答兒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手上還握著一隻鴨梨。
中原好吃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財大氣粗的乜家雖地處偏遠,卻能從各地買回美食,那答兒終於發現自己嫁過來的好處了。
“人家宜幸懂得可多了,知道這安北城什麼地方好玩,哪家店做的東西好吃,連說話的聲音都比你動聽。”這些天在宜幸的教導下,那答兒的漢語水平突飛猛進,基本的交流已經完全不成問題,宜幸還答應她接下來教她認寫漢字。
那答兒總是跟老三混在一起的消息,宜馭不是不知道,可耳聞是一回事,這話由她的嘴裏說出來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為什麼?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宜幸那個敗家子比他強?
身為他書童的意棲如此,最疼他的小叔如此,如今連剛嫁進門沒多久的那答兒也如此。他乜宜馭辛辛苦苦為乜家忙,怎麼到頭來還比不過一個隻知道吃喝玩樂的敗家子?
這世道到底是怎麼了?
“你覺得他好,當初怎麼不選他做你的丈夫?非粘著我做什麼?”
那答兒賞他一個嬉皮笑臉,“那會兒我不知道宜幸這麼有趣,要是知道,才不選你這個老頭子做丈夫呢!沒意思透了!”
“你……”蠻婆子就是蠻婆子,這個蠻婆子簡直不知羞恥!
等著瞧吧!他一定要證明自己是乜家四兄弟中最優秀的一個。
這日吞雲樓的例行月會上,氣氛有些異樣。
有礦主提出礦工們嫌工錢少,時不時地罷工,因此希望大爺能從獲利中多提一成給礦工。
宜世翻了翻賬簿說道:“出賣兵器的收益一向是四、三、三分賬,乜家拿四成,三成歸礦主,餘下三成是工頭的。礦工們的工錢一直由工頭支付,若從我們家的這一份裏提一成給工頭,隻怕會肥了工頭,礦工們還是拿不到他們想要的工錢。”
礦主們已經對他這個當家的提出異議,宜世變得加倍小心謹慎,生怕落人口實。見礦主們都不做聲,他這才從容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的意見是,不如去了工頭那一份,乜家直接征收那些失去土地的山民充當礦工,把給工頭的那三成利潤全部給礦工。這樣既安撫了那些礦工,也解決了失地山民的問題。大夥覺得呢?”
宜寞與仇天命接觸後把失地山民的問題提到了他麵前,這段時間宜世也在反思自己這幾年是不是急功近利了些,沒有考慮到那些山民的生死存亡,不知從現在開始補救是否為時已晚。
他話剛落音,底下就嘀咕開了。有人說去了工頭,誰來管理那些凶狠惡辣的礦工;又有人說,大爺這話分明是不想出銀子;還有人索性說,乜家付出的最少,拿的銀子最多,如今連那三成利潤也想吞了雲雲。
宜世並沒有考慮到另一層利益關係——工頭一般都由礦主聘請,原本由工頭拿的那三成收益,礦主也跟著分到好處。這次礦主提出要再抽一成收益給工頭,給礦工們加工錢是假,從中再多分些銀子是真的。宜世卻要收了工頭的收益,這不是斷礦主們的財路嗎?
他們豈肯?
“各位!各位,容我說一句。”此時,宜馭挺身而出為宜世打圓場,“我大哥這般考慮也是想穩定礦工們的人心。”
“沒有這樣穩定的道理!”
“就是就是……”
宜馭以手背向下按了按,用他慣有的寬容微笑來穩定軍心,“既然諸位不同意,我們定當再想別的法子來解決。”
立刻有礦主做出回應:“四爺這話說得還有幾分道理。”
“四爺,我們聽你的,你給拿個主意吧!”
主意宜馭早就想好了,他本想要不要先跟大哥商量再宣布,可一想到家裏人都小看他,宜馭那顆蠢蠢欲動的心便亂了章程,脫口而出他的主張:“我覺得不妨把六成收益都劃給各位礦主,由你們雇傭礦工,保證產出,我們乜家負責運售。”
礦主們聽到這個消息無不笑逐顏開,六成收益!他們頂多撥出一成給礦工,其餘五成盡可獨攬。
見底下人歡欣鼓舞,宜馭再加上一句:“當然,這隻是我一點不成熟的想法,還需再議!再議!”“宜馭——”宜世想要當眾發作,卻又礙於礦主們都在。
意棲聰明地站了出來,“已到用午膳的時辰了,各位礦主老爺們先去後堂嚐嚐我們乜家廚子的手藝,待酒足飯飽後再繼續談。”
“好好好!”礦主們心花怒放,連帶著看著下人都順眼,“你是四爺的書童吧?真是聰明伶俐!跟著四爺好好幹,日後必有大出息。”
“是了!什麼主子養出什麼仆人,你這個小廝看起來就不錯,不愧是跟著四爺曆練過來的。以後乜家就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這話分明是說給大爺聽的,宜世一忍再忍,直忍到吞雲樓隻剩下他們兄弟倆,他才發作。
“宜馭,你是不是瘋了?你把六成收益直接劃給礦主,你有沒有想過後果?那些唯利是圖到吃人不吐骨頭的礦主怎麼可能提高礦工們的工錢?長此以往,就沒有人願意再為我們開礦、煉鐵、製兵器了。而那些失去土地又不願做礦工的山民會怎麼樣?投奔到仇天命手下做山賊,搶奪我們乜家財物的人會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