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宜馭索性直說了吧:“那答兒,那你幫我寫封信給嶽丈大人,請他幫我催討前麵幾批購買兵器的貨款,如何?那些礦主們都等著呢!”
那答兒手中的銀勺停了,掉在燕窩粥裏劃拉出一窩小小的陷阱。她低垂著頭呆愣了片刻,複又拿起銀勺努力地吃著,“你今晚回房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也不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種做錯事的尷尬,“咱們是夫妻嘛!我最近忙著礦上的事,咱倆都沒有好好聊過天。今天我抽空過來看看你,順便請你給嶽丈大人寫封信。”
撥弄著碗裏的燕窩粥,她忽然覺得這東西沒有剛才那番好滋味,令她有些食不下咽。
“那真要令你大失所望了,我阿瑪身為滿州鑲藍旗旗主,擁有在冊的妻妾十九個,育有十七個兒子,二十一個女兒,這些個數字都還在繼續增加,而我隻是連妾都算不上的女人給他生的。在我嫁到乜家來之前,我隻在每年固定的全家人坐在一塊兒享用的年夜飯才有機會見到他——就這還是隔著好幾張圓桌,遠遠望見的。你覺得像我這樣的身份,我寫的信他會重視嗎?”
這世上還有這樣的父女關係嗎?宜馭不相信地睇著她。
“別用這種眼神瞧我,我知道你不相信。有時候我也在想,為什麼要我生在這樣的父親膝下?我倒情願自己生在那種小門小戶,至少還能嚐到爹親娘疼的滋味。”阿瑪對她還不如管家大叔來得親切,若非如此,她怎肯背井離鄉嫁到這裏?
宜馭仍想做最後一搏,“可你是他的女兒,你的話,他總歸還是要聽的。”
“我們滿人在中原節節勝利,依我看過不了多久就能攻進北京城。乜家可以提供給軍隊更多的兵器,在阿瑪看來,武力攻打可以使乜家就範,但始終不如聯姻來得更得人心,所以他把我嫁了過來。我們都是滿清對付明朝廷的一顆棋子,阿瑪是不會在乎一顆棋子的感受,你到現在不會還不明白嗎?”
二爺說兄弟四個中白頭翁是最單純的一個,那答兒這回總算開眼了。
那答兒的話讓宜馭忽然緊張起來,若有一天滿人徹底打敗了明朝廷,他們乜家將會落得怎樣的下場?那些礦主、工頭能放過他們嗎?他這個爭著上位的新當家將會被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兄弟所唾棄!
他慌了神,連帶著口不擇言:“那……那我娶你,不等於掉進了你阿瑪事先準備好的陷阱裏嗎?”
在阿瑪手中,她是一顆無能的棋子;在丈夫眼裏,她是一個危險的陷阱。那答兒以為自己早已泯滅的怒火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推開手邊的碗,她衝他吼:“這能怪誰?要怪隻怪你自己太笨!誰讓你娶我的?”
“又不是我想娶你的,別忘了,當初是你主動要嫁給我的。”
“你可以拒絕啊!你為什麼不拒絕?”
“我不拒絕是為了保全乜家,你選我又是為了什麼?我們兄弟四個,你選誰不好幹嗎把我拖下水?”
他後悔了!他從一開始就後悔了。
她魯勁頓起,掀翻桌子,她愛的燕窩粥流了一地,她卻沒工夫心疼。咆哮著告訴他,告訴他自己心中的不滿。
對他,對阿瑪,乃至對自己的所有不滿。
“因為我看你不順眼,我就是要嫁給你,我就是要拖累你一輩子——聽懂了嗎?”
安北城的秋雨打在人的身上寒冷得刺骨,還伴著一陣陣的生疼。
那答兒沒有目標地跑著,雨水帶給她的感覺遠不如心裏的痛來得強烈。她想跑到誰的懷裏痛快地大哭一場,杵在庭院中央才發現自己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從前還有以赫奧仁聽她訴說心事,到了安北城這個本不屬於她的地方,連最後那點慰藉也從此蕩然無存。無助的感覺從心底裏竄起,她蹲在地上像個小女孩一般抱頭痛哭。
還有更糟糕的厄運等待著她。
一頭巨大的黑影從後麵撲過來,黑壓壓地壓倒在她身上,壓得她好半晌喘不過氣來,索性昏倒。
這回輪到兮時頭疼了。
都告訴玲瓏,這樣黑燈瞎火的雨夜不要出來尋野貓玩,它偏不聽。這下子好了吧!野貓沒撲到,把乜家的四夫人給撲暈了過去。如今,她還得費心把她給抬回房去。
“我不管,”兮時雙手抱懷,把麻煩撇得幹淨,“玲瓏,是你闖的禍,你自己解決。”
玲瓏嘟著肥厚的熊嘴歪著腦袋想了片刻,兩隻前掌抱著那答兒的雙腿,這就拖著她往兮時住的屋裏去。待兮時喝住它,那答兒已被拖出一丈開外——熊也有行動迅速的時候。
兮時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那答兒的鼻息,剛剛隻是暈倒而已,被玲瓏這麼一折騰,如今是徹徹底底地昏死過去了。
狠命地掐了玲瓏一下,兮時要它明白自己犯下的錯誤,“她是人,不是玉米,你不能這麼拖她,明白嗎?”還是勞古怪抱那答兒進屋吧!
兮時放棄神卜的形象,扯著嗓子喊了兩聲:“古怪!古怪——”
原本還不知蹤影的古怪頓時現身,手持出鞘的寶劍僵著臉望著他的主人,靜待她的吩咐。
“抱她進乜宜寞的院子。”這家夥真沒眼力,白長了兩個那麼大的窟窿在臉上。
古怪任雨水打在那答兒身上,卻毫無舉動,“除了你,我不助任何人。”
“這是你主人——我的命令。”
古怪頓了片刻,終於還是打橫抱起了地上的那答兒。手臂懸空,他讓她的身子距離自己胸前三寸開外。
於是,雨夜的乜家出現這樣一個古怪的場麵——
兮時穿著單薄的花裙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頭,古怪懸空抱著那答兒緊隨其後,知道犯錯的玲瓏彎著熊腰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宜寞開了房門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古怪把那答兒朝宜寞的床上一丟,和來時一樣迅速不見了蹤影,玲瓏知錯地縮回自己的窩裏,獨留宜寞對著床上的那答兒發呆。
“這是怎麼回事?”
“你緊張什麼?”兮時白他。
大半夜把弟妹送上他的床,宜寞不緊張才怪。瞧那答兒臉上的擦傷,他憑直覺追問:“是古怪還是玲瓏?”肯定是這兩個怪物中的一個弄的,他初上山的那會子,總是莫名其妙就被古怪或玲瓏弄得滿身傷痕。
兮時吐吐舌頭,主動交代:“玲瓏。”
他聳聳肩頭,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那你也不該把她送到我這兒來,直接讓古怪送她回四弟那兒不是更好嗎?”
“我想她並不想回你四弟那兒。”
順著兮時的手指,宜寞注意到那答兒臉上殘留的淚珠,頓時明白了過來——滿人拒付前幾次的貨款,以四弟的個性定會將問題與那答兒聯係起來。
他長歎一聲,“乜家怕是真的要走到頭了。”
“如果當家的是你,乜家還會落得今天的局麵嗎?”
“你可以占卜試試,看老天是否會告訴你答案。”閑話少說,還是先弄醒床上的那答兒,“是你動手,還是我讓人去請大夫?”
這種小事兮時一向不假他人之手,隨便從頭上拔下根蝴蝶簪子,她衝那答兒下了狠手。
隨著一聲尖叫,那答兒痛得睜開雙眼——兮時這招總是那麼見效。
“我怎麼會在這裏?”
那答兒記得自己蹲在院子裏痛哭,怎麼一轉眼的工夫自己就躺在了二爺的房裏。而且她隻是哭了哭,淋了場雨,怎麼後背火辣辣地抽痛?
“你暈倒了,我讓古怪把你抱了進來。”兮時避重就輕,“送你一個占卜的機會吧!要知道,平日裏若是想求得我的占卜,可是要出大價錢的。”誰讓玲瓏闖禍了呢!當然,這個隱情兮時並不準備告訴她。
“你真好。”
那答兒衝兮時感激地一笑,這姑娘的單純讓兮時都不好意思了,“算了,也不用你問,我直接把你最想知道的占卜結果告訴你吧!”
她最想知道的結果?那答兒狐疑,兮時徑自說道:“你後半輩子的生活將會非常安逸。”安逸得讓人覺得無聊。
“你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情感。”不外是親情、友情、愛情。
“你會和你喜歡的人相守終老。”可我不能告訴你那個人是誰。
占卜完畢,那答兒仍是一頭霧水。聽說,像兮時這樣可以知曉天意的神卜是不能隨便泄露天機的。那答兒也不追問,她隻想知道,“我要怎麼做才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呢?”
“一字記之曰: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