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梓爺不是你爹的親兄弟?”
“你也聽說了?”
大哥是不允許下人們背後議論這件事的,但其實他們兄弟幾個也早就懷疑了。
還在宜馭很小的時候家裏就盛傳小叔並非爺爺親生,而是抱養到乜家的。這個傳聞還從小叔的名字裏得到印證。
爹那輩的堂兄弟全是“子”字輩,偏偏小叔的名字音同字不同,單取一個“梓”字。而這個“梓”也被解釋成“一生為乜家辛勞直至見木”——“木”即“棺材”。
一生為乜家付出,至死方休。
那答兒聽後不禁吐了吐舌頭,“若小叔真是被你爺爺抱養回來的,這命也太苦了。”
她這想法與宜馭出奇的相似,他卻從未敢說出過,這是不是夫妻之間才可擁有的相通?
拽過她的衣袖,他拖她往房裏去,“你想太多了,有那個工夫還是用來吃吧!廚房做了夜宵送去房裏了,快走快走!涼了就不好吃了。”
吃吃吃!“你當我是豬?”
“我以為你很享受做豬的感覺。”
他快步在前,她緊跟在後,他們的衣袖纏繞在一起。她忽而覺得——能有個人跟你吵吵鬧鬧,真好。
意棲漫無目的地走著,腳步終於有了盡頭。抬頭望望,他這才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三爺的臥房門口。
天快亮了,這個時候去敲三爺的房門,要不了一個時辰,他和三爺斷袖分桃的實證便會傳遍整個乜家。想掉頭回房,卻又不願意再回到四爺的院子裏——乜家的規矩向來是哪位爺的下人住在哪間院子裏。
許是腿酸了,許是心累了,意棲放任自己坐在三爺房門口,盤著雙腿席地而坐,他用雙臂攬住自己的臉,那一刻他無所顧及,直到眼前出現一雙鞋。
意棲慢慢地仰起頭,衝著那雙鞋的主人笑笑,“這個時辰,你居然從外麵回來?”
這個時辰,在這裏見到他是宜幸意料之外的。伸了個懶腰,他滿臉疲憊,“在醉春樓裏玩了一宿,趁著大夥兒都還沒起便趕了回來,沒想到在這裏撞見你——別跟他們說啊!”
裝!他又在裝!他衣冠楚楚,身上半點酒味或是脂粉氣都沒有,說是從醉春樓回來,騙鬼呢!
“為什麼你們都那麼喜歡偽裝?”
“我們?”宜幸的腦子迅速打了個轉,立即明白了,“是小叔還是老四?”
“為什麼非得是他們倆中間的一個?”
“在乜家,你會在意的不是隻有這兩個人嗎?”
意棲一驚,瞬間站了起來。腿盤了太久,猛一起身才驚覺腿早已麻了,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幸而宜幸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意棲舔了舔唇,困難地問道:“你……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你想告訴我什麼嗎?”
宜幸扶著他坐回原地,自己也掀起衣衫坐在地上,毫無公子哥的矯揉造作,“意棲,咱們倆認識多久了?從你十三歲進府至今,快……八年了吧!這八年裏你雖是伺候老四的,可咱們在一塊兒玩得最多也最開心。你有什麼話,不妨對我直說。”
“你說的,好像我的身上藏著許多秘密似的。”
“不是嗎?”
“要說秘密,你的秘密怕是更多吧?”意棲回眸,笑璨璨地望著他,“在乜家能生存下來就很不容易了,何況還要活得如魚得水。都說你是敗家子,可我看,你粘上毛簡直比猴還精。”
宜幸從容地笑笑,隨手取來兩顆石子在手裏把玩著,“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世上最聰明的那一個,可以算無遺算,可以控製周遭的人。所有人都這麼想,於是大家都被算計了。所以,我隻好做個笨人。不用擔負乜家的未來,不用想著如何賺進更多的錢,不用搶著做當家人,用那些時間來吃喝玩樂,我這個笨人的日子過得舒坦。”
意棲讚一句:“聰明的笨人。”
聊了這麼久,意棲的臉上總算流露出輕鬆的表情,宜幸得意起來,“跟我這個聰明的笨人在一起,開心吧?”
“聰明的笨人,幫我一個忙,好嗎?”
“你說。”
“讓乜家……散了吧!”
他二話不說,點頭應道:“好。”
意棲驚訝不已,“你這個乜家的三少爺不問問為什麼?”
“隻要是你說的,我都照做。”掰過他的肩膀,宜幸要他看著自己的眼睛,他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怕隻怕乜家散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要他的保證,“有一天若你離開乜家,不管你去到天涯海角,也要告訴我你的落腳地。”
“我答應你。”整個乜家,如今唯一讓意棲放不下的隻剩下他了。
宜幸的手攬過他的肩頭,意棲下意識地僵直了脊梁,很快就為他懷抱裏的溫暖而放鬆。
斷袖分桃也好,龍陽之癖也行,不容於世俗也罷,他們就這樣彼此相依,永不分離。
梓爺承諾宜馭的事很快就化為現實,不知道他費了多少口舌,總算請到宜世出麵。兩人商議著預備前往盛京,打算借助宜世之前與滿清幾位大員的交情,無論如何也要討回那幾筆貨款。起碼,能討回多少是多少。
藉卉匆匆為夫君收拾著行李,順道連自己的也一並裝包收好。
“你這是幹什麼?”
“我跟你們一道去。”
她三下兩下便整理妥當,宜世按下她的包袱,“此去盛京,能不能討回貨款還很難說。即便討回,押運銀車回來的途中也很有可能會遭遇仇天命那幫山賊。你一個女人家,我不能讓你跟著我犯險。”
撥開他的手,藉卉從內室的箱子裏提出一把寶劍。劍出鞘,閃著冷冷的寒光,“我不是跟著你犯險,我是沿途保護你。”
“保護我?”
記憶中那個掛著淚窩子跟在他身後尋求保護的小丫頭居然也敢口出狂言,聲稱要保護他?“別說笑了。”
“老爺為了讓我保護二爺,很早前就請了師傅教我武功。”
有這等事?宜世全然不知,“讓你個女人家保護二弟,不如直接請師傅教二弟好了。”
“老爺怕二爺學會了功夫,反倒與人起爭執,最終死於拳腳之下,所以才沒讓他學。”
爹對二弟的確是用心良苦,不管二弟是否能接替爹的當家人之位將乜家推向繁盛,他在爹的眼裏自始至終都是最重要的兒子。
想到這兒,宜世隨口問道:“那二弟不會功夫嗎?”
藉卉忽地垂下了頭,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師傅教我沒教他,二爺自然不會。”
“也是。”宜世沒再多問,與梓爺商議停當,這便帶上藉卉,三人出了門。
他們走了沒幾日,乜家便大禍臨頭。明朝廷不知從哪兒知道了乜家把兵器出售給滿人的消息,崇禎皇帝派了兩千人的軍隊壓近安北城,打算將整個安北城趕盡殺絕,變成一座死城。
得知此消息,安北城人心惶惶,百姓們紛紛開始出逃,有些礦主也變賣家產預備離開此地,一時間乜家上下亂成一鍋粥。
“現下該怎麼辦?怎麼辦才好?”
宜馭的白頭發近來越發多了,再這樣下去他遲早真成了白頭翁。他就這麼踏過來走過去,看得那答兒頭都暈了,“你就不能坐會兒嗎?”
“坐?還坐得住嗎?”宜馭抓住那答兒的手,就把她往外拖,“頭一個要走的人就是你,你是滿人噯!這要是給明軍抓到,還有你活命的機會嗎?走走走!你趕緊收拾包袱回盛京。”
“我哪兒也不去。”那答兒執拗地把屁股粘在椅子上,“漢人有句話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扁擔橫著走。我就當你是……”
“我不是雞不是狗更不是扁擔,你別橫著走,還是趕緊走吧!”
她仰著頭用那雙無辜的大眼睛質問他:“你要休了我嗎?”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宜馭被她吵得一個頭兩個大,到底還是被宜寞勸住了,“你把她往哪裏趕?她這時候出去,危險更大。崇禎皇帝要是真想滅掉乜家滿門,我們誰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