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往昔崢嶸(1 / 3)

意棲從城裏乜家的商鋪結了賬回來,恰遇上從興泰軒裏出來的宜幸。

這是第幾回了?每回他們在街上相遇,不是見著他從那裏麵出來,就是正往裏頭鑽呢!

意棲湊上前打趣道:“最近,三爺去興泰軒比進醉春樓還勤呢!”

“戰亂年代不少好古董都流落出來,不趁這個機會好好挖幾個到手中,豈不成了憾事。”飄雪了,他手中的油氈傘往意棲的頭頂飄去……一點一點,雪落在他的披風上慢慢融成了水……一滴一滴。

“可我看你出出進進,從未見你手中拿過一兩件古董。”身邊連個小廝都不帶,這可不像他的風格。平素他前往醉春樓總是把他院子裏頭的小廝能帶的都帶上,好像生怕大夥兒不知道他又跑去了那種地方似的。

“你看我還看得真細呢!”宜幸幹笑著,趕忙轉移話題,“你聽說了沒有?不知道誰從中搭線,那些礦主與那塔裏取得了聯係,據說願意收取比咱們乜家出的低兩成的費用為滿人鑄造兵器。看樣子,那幫子貪心的礦主是打算撇開咱們乜家單獨行動了。”

這可是乜家史無前例的大事,意棲慌忙問道:“這話,三爺是從哪兒聽來的?”

“我常在外頭跑,什麼話聽不來。興泰軒裏聚集的都是幫大戶,他們之間的消息還少了嗎?”這不是重點,對宜幸來說,即使乜家轉瞬間土崩瓦解,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他在乎的隻有他身旁這個小子比他的身形更加纖細的心情,“聽到這個消息,你是緊張還是高興?”

這一問倒把意棲問住了,他驚覺自己竟在為乜家擔憂。他本該恨不得乜家早點解散不是嗎?

“我……說不上來,畢竟在這裏生活了八年,突逢變故,我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在他麵前,意棲從來用不著掩飾,包括他的心,“若說在乜家有什麼舍不得,怕隻有你了吧!這個家若是散了,我也就要走了,以後就沒法子跟你喝酒,為你撫琴,聽你嘮叨,跟你去淘古董。”

他的話換來宜幸唇角間一抹毫不掩飾的滿足的笑,接下來是他慣有的嬉皮笑臉,“哈!總算我沒白疼你一遭。”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總愛同我胡攪蠻纏。”

意棲注意到他用傘遮去了他頭頂的雪,自己的肩上已是一片冰冷的潮濕。他伸出手撣去宜幸肩頭的雪,宜幸忽覺他的手……好小。

“你要說正經我就同你談點正經的。”宜幸的目光從他的手挪到他的臉上,細小的雪花粘上他的臉,慢慢融成了點點水滴好似眼淚,“若乜家真的散了,你舍得你四爺?舍得……小叔?”

“宜幸……”

他沒叫他三爺,直接喊了他的名字。他們間就是這樣默默的、淡淡的、一步步地走到了這條街的出口。

“你其實舍不得放不下,對不對?”他無法言喻的內心,宜幸幫他理清,“連你自己也沒發覺八年的相處已經將他們刻在了你心頭,不管有多少恨,多少怨,這八年累積起來的情感卻是真實的。”

他總是能懂他的心,連他自己都忽略了的真心,“我的確放不下對他們的感情,可我想娘在天之靈也一定放不下,放不下那些年的恨,放不下那些年所受的苦,更放不下早逝的悲哀。相比之下,他們……是不可原諒的。”

“可以了,意棲。”

他的目光溫暖著他的靈魂深處,像一豆火在暗處慢慢地燃燒著,“你若放不下你的恨就把它交給我,我幫你解決那些恨所帶來的痛苦。我不要你背負著恨生活,這個家活在恨裏的人已經夠多了。”

“即便我放下了恨,乜家又會怎樣呢?”

宜幸歎道:“如今一切已由不得你我,乜家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已經由不得你我。”

他這樣講倒提醒了意棲,“宜幸,你覺不覺得好像有一雙手在後麵推著乜家往深淵裏走?”

宜幸點頭稱是,他早就覺得最近家裏發生的事太不尋常了些。可乜家如今的境遇卻不全然是因為那雙無形的手。

“牛不喝水誰也不能強摁頭——自打他們強行將山地從那些山民手裏征集來包給那些礦主,再到他們決定為朝廷鑄造兵器,就該預料到會有今天的結局。”

他們說著聊著,腳步不覺放慢,走到街口,忽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不是四夫人嗎?”

她身邊多了個男人,絕對不是乜家四爺,“她旁邊那個男人看著可不像安北城裏頭的人。”魁梧的身形、粗曠的風格……是滿人嗎?

“她身旁的男人咱們不認識,後頭那個咱們可再熟悉不過了。”

“再後頭那個男人咱們更熟悉。”

那答兒後頭那個是家裏的二管家!

那答兒後頭的後頭的男人不正是宜馭嗎?

“這小子怎麼躡手躡腳地跟在……他到底是跟在那答兒後頭還是跟在二管家後麵?”宜幸忽然咧開嘴大笑起來,“今天這是什麼日子?乜家的人全體出動了?”

意棲提著眉頭瞪著他,這種時候他還能笑得出來,真不愧是乜家以玩世不恭著稱的三爺。

走近乜家大門,望著那偌大的門頭,宜幸淡淡地丟出一句:“回頭那答兒的事……可什麼也別說。”

他是那愛嚼舌根的人嗎?意棲睇了他一眼,“你倒挺會憐香惜玉的。”

他撇嘴笑笑,語氣中卻憑添幾分沉重,“乜家這個門檻太高了,每個人都必須抬高了腳方能踏過,那答兒身上背著滿人的沉重,再加點負擔,她怕是要跨不過這道檻了。”

那答兒剛進了家門就被大爺叫去,說是家裏人隨便聊聊天,可她怎麼聽都不像。起初是問她在這裏慣不慣,後來就問到她家裏最近有沒有派人來探望過她,她父王近日身體可好,明軍與滿人之間的戰況她聽說了沒有雲雲。

說到後來,她再笨都聽得出來,這不像家人間的聊天,倒更像是審問。

折騰了近一個時辰,到最後她自己都搞不清在說些什麼,好在總算回到家了——對那答兒來說,乜家不是她的家,隻有跟宜馭一同住的這個小院才勉強算得上她棲息的地方。

隻是,連這裏最近也變得冷清了許多。宜馭總是晚歸,院裏的丫鬟看她的眼神總是那樣詭異。大嫂看著一團和氣,她卻總從她的眼裏看到刺骨的冰冷。從前她還能去找活神仙聊聊,自從上次的中毒事件發生後她也不敢隨便去二爺院子裏了,就怕聽到下人們的閑言碎語。

從前在家中是如此,沒想到嫁到安北城,進了乜家她還是難逃這樣的生活。難不成,她那答兒注定了一輩子孤苦無依?

正想著呢!宜馭忽從外麵進來,他還是頭一次回來得這樣早。她喜迎上前,“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我回來得早撞破你什麼好事了嗎?”

他不冷不熱的話聽著別扭,那答兒不覺皺起了眉頭,“你還在為上次的事生氣?你還是認為活神仙中的毒是我下的?”

夫妻間連這點起碼的信任都沒有,她還留戀個什麼勁?考慮了多日,她終於下定決心,“你寫封休書給我吧!”

“你說什麼呢?”他已經夠煩了。

剛剛大哥才跟他說,礦主們已經以低於乜家兩成的價錢跟滿人達成了合作關係,幫他們鑄造兵器,這個決定直接影響到了乜家礦上的生意。若沒有人從中穿針引線,那些礦主是不可能聯係上盛京那頭的——大哥話裏話外透著那答兒出賣乜家的意思。

雖然他極力為那答兒作保,可苦於手上沒有任何證據。現如今,她在家裏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他為了她忙得滿頭亂竄,她還要給他添亂嗎?

“你讓我歇歇不成嗎?”

他的不耐煩讓她心頭更添委屈,“我怎麼了?我隻是受夠了這種生活,你也受夠了不是嗎?”

什麼叫她受夠了這種生活?跟他做夫妻是件令她痛苦的事嗎?他斜眼打量著她,“是不是因為盛京那邊來了什麼人,所以你打定主意要走?”

他說的這是什麼話?難不成他也跟乜宜世一樣,認為她做了什麼對不起乜家的事嗎?“你若認為是我出賣了乜家的生意,何不索性休了我,你輕鬆,我也用不著這麼累了。”

宜馭越聽越氣,原本想藏在心底的那點事隨即脫口而出:“你自己勾搭上別的男人,還說我累了你?”

“我勾搭男人?”那答兒驚道,“白頭翁,你胡說些什麼?”

既然已經說了,宜馭索性說個清楚:“是誰跟個蠻子在安北城裏亂轉,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了別的男人是怎麼的!”

“那不是什麼別的男人,他是以赫奧仁,從小到大隻有他守護著我。”

她衝他喊!為了那樣一個蠻子竟然衝她喊!宜馭對她嗤之以鼻,“都‘守護’了,你當初怎麼不叫他娶你?”

他怎麼什麼都不懂?那答兒沒法跟他說清楚。在王府裏,福晉、側福晉,乃至妾所生的子女都配有嬤嬤、侍女,一大群人跟在後麵伺候。像她這種可以作為禮物送給別人的女人所生的孩子,所受的待遇卻同一般的侍女差不多。

她的身份因為無法確定所以不被肯定。

被當做禮物隨便送人的女子本無貞操可言,她們所生的子女自然被認為無法確定血緣關係。

所以,從小到大隻有以赫奧仁陪伴著她,守護著她,隻因他和她有著一樣的出身。

這樣的關係,她要怎樣對宜馭說清楚?

“你知道‘那答兒’在滿語中是什麼意思嗎?”

他的搖頭換來她失落的笑,“我為了適應這裏的生活,為了更好地跟你交流,很努力很努力地學習漢語。可你卻從未想過要學習滿語,了解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