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往昔崢嶸(2 / 3)

她說得沒錯,或許打從心眼裏,他隻想把她變成漢人,沒想過要去了解她的民族。她叫他“白頭翁”,隻是叫著玩玩,他卻真的將她當成了蠻女。

他的沉默讓那答兒失望,他默認了她的揣測,她安靜地說著:“那答兒是漢語中‘那裏’的意思,就是‘這裏’、‘那裏’的那個‘那裏’。我的名字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穩婆把我抱到阿瑪跟前的時候,他隨口說了一句‘那答兒’,便成了我的名字。”

她的生命一直是隨隨便便被旁人操縱著,“要求嫁到乜家來是我平生頭一回自己做主;選你做我的丈夫是我做的第二個決定;離開乜家,放下四夫人的身份,去草原上過些清貧卻自在的日子是我為自己做的第三個決定。”

這三個決定讓他們彼此靠近,再從此分離。

意棲跟了四爺八年,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挫敗的表情,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一般。

“四爺,這頁賬……您還沒看完嗎?”四爺對著它足足一個時辰了,賬冊還未翻動過。他哪裏是看賬?分明是陷在自己的思緒中不可自拔。

即便有賬冊做掩護,也遮擋不了他落寞的表情,宜馭索性推開賬冊,他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這些數字令他心煩。

意棲倒了茶來遞予他,“四爺,您若累了就歇歇吧!這些賬冊待會兒再看也是一樣。不過,這兩天必須算出個結果交給大爺,那頭派人催了幾趟了。大爺等著這賬冊決定下一步的生意計劃呢!”聽說大爺想把乜家生意的重心挪到經商上,打算撤出販售兵器的全部收益作為經商的流動資金。

宜馭乏了,“我不想看了,你跟了我這麼些年,看賬冊應該難不倒你吧!你替我看了就是。”

“乜家規矩,除了幾位爺,旁人是不得沾賬冊的,更別說我們這些下人了。”這個規矩連梓爺都不曾逾越。

“乜家的規矩多了去了,誰還管得過來?”宜馭頭一次對自己高度的責任心感到無聊,像宜幸那樣生活不是很好嗎?

看來四爺是因為那答兒的事在心煩呢!意棲涼涼地站在一旁,沒再多話。

他的沉默讓宜馭沒辦法開口道出真心,他也想找個人說說話。從前都是對小叔說的,可是在那答兒這件事上小叔跟大哥的立場出奇的一致,他還能跟誰說呢?

“意棲,你覺得四夫人……”

“夫人的事,我們做下人的不便多言,尤其我又是個小廝。”

他一句話將宜馭的真心擋在門口,每次都是這樣,細想起來意棲總是習慣用他的冷漠驅趕他的熱情。

“意棲,你是不是討厭我?”

宜馭的直截了當讓意棲一驚,瞬間換上笑容,“四爺,我怎麼敢討厭您呢?”

他說的是不敢,而不是“不”!這更證實了宜馭的猜測,“我總覺得你很不喜歡我,甚至討厭我。從很早以前起我就有這種感覺,我反複檢討過自己,怎麼看也不像個不良的主子。還是,我在什麼地方做得不對或是對你不夠好,隻是我自己都沒發現。”

“沒有。”意棲斷言,“您身為主子對我已經非常好了,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那為什麼你總是不喜歡我呢?”

“四爺,您希望我喜歡你嗎?”意棲低頭說道,語氣中藏著幾分狡黠,“您不也常常避著我,為了那些所謂的斷袖分桃之說。”

他說中了宜馭的心事,他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咕噥著:“是因為這個你才討厭我的嗎?”

也不像。

至今他仍記得初見意棲的那一刻,他望著他的眼神近乎仇視。少年時,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如今回想起來卻是確有其事。

“你真想知道個中原由?”意棲眯著眼,眸子裏透著曆盡滄桑後的艱難,那本不屬於他這個年紀,“去問你的小叔吧!他或許願意告訴你答案,如果他有足夠多的勇氣的話。”

“小叔?”難不成小叔與意棲之間有什麼他不知道的秘密——當年的確是小叔將意棲領到了他跟前,說讓意棲做他的書童,伴他左右。

恰逢梓爺進來,宜馭不假思索地問道:“小叔,你知道意棲為什麼一直跟我顯得生疏嗎?”

梓爺被他問得驚了半晌,看看宜馭,再掉過頭望向意棲,他不知從何說起,更不敢猜測這其中本不該為人所知的深意。

“這是……這是怎麼說的?”他故作不知,“意棲怎麼會跟你生分呢?你們倆自小一塊兒長大,應該最是親密。”

“這本是您的願望。”意棲推開門走出叔侄倆的世界,走到門口,在他替他們關上大門的前一刻,他別有深意地望著梓爺的眼道:“可惜自始至終也未能如您所願。”

不管人心如何艱難,都比不上乜家如今艱難的局麵。

領著宜馭在外頭轉了一圈,回到乜家,梓爺將乜家在安北城鋪麵的情形詳細說給宜世聽:“少了販賣兵器所得的銀錢做支撐,那些店鋪就少了許多的周轉,再加上戰亂帶來的影響,咱們的那些店鋪能維持收支平衡就很不容易了。”

“也就是說咱們乜家開在安北城裏的那些個店鋪大多不賺錢?”

實際狀況是,“還有些存在虧損。”

宜世一聽就急了,“之前為什麼沒有說?”

梓爺沒做聲,宜世求大求好的心理眾人皆知,他總想創造乜家史無前例的輝煌,想要一番鼎盛局麵。之前有販賣兵器的錢頂著,賬麵上也好看,那些小虧損也就無關緊要了。如今一旦撤出最大的收益,乜家隻能靠商鋪的錢周轉,這才發現其中諸多的弊病。

還有更嚴重的問題梓爺不得不說:“前段時間我們被仇天命劫了銀車,那會兒諸位礦主還在跟我們合作所以個個隱忍不發,如今合作關係已經名存實亡,那些礦主也聯合起來向我們討要之前的欠款——數額巨大,宜世,這筆賬……”

“仇天命!”

宜世想到這山賊頭子就恨得牙根癢癢,“這幾年他從我們乜家劫去了多少銀子?咱們累死累活掙來那兩個錢,還不夠那幫山賊花的呢!”

這也是梓爺一直在思考的事,“我懷疑乜家有內奸。”

宜世不可置信地望著梓爺,“內奸?”

“上次的事我就覺得奇怪,仇天命怎麼可能那麼準確地劫去銀車?在最合適的地點,最適當的時間,他愣是輕鬆地把銀車劫了去。這次也是,若沒有中間人,那些礦主怎麼能聯係到那塔裏,又怎麼知道我們向滿人出售兵器的準確價格,還正好以低於我們兩成的價與其交易。若乜家沒有內奸,這些事該不會發生。”

宜世細細琢磨著梓爺的話,覺得他說得煞有道理,“可會是誰呢?上次我們也討論過,知道銀車回來的路線及準確時間隻有你、我,還有宜馭,若說內奸斷不會是我們幾個,說別人,可他們又不知道這些保密的事啊!”

“這也正是我懷疑至今的地方,我看除非……”

“你們倆都聊了這麼久,宜世就算你不累,小叔也該乏了啊!”

藉卉端著一大盤茶點從偏門進來,宜世趕忙上前接過她手裏的東西,“你叫丫鬟端過來不就成了,還親自動手做什麼?”

“我啊,就是個當丫鬟的命,做慣了這些活,那些丫頭們一個個粗手粗腳的,我還怕她們照顧得不周詳呢!”藉卉又是倒茶又是擺點心,還不忘招呼梓爺,“小叔,您吃點吧!這麼冷的天,空著肚子就覺得更冷了,喝點熱茶再吃些點心會好過些的。”

梓爺接過茶點不住地道謝:“還是藉卉想得周全,要是乜家的人一個個都像你這樣,我和宜世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藉卉歎道:“是啊,最近家裏的情況的確不太好,我一個女人家也幫不上什麼忙,還累小叔你多幫襯著宜世才好。”

“不愧是藉卉,一張小嘴這麼會說話,就衝著你,我也會好好幫著宜世的……嗨!你瞧我說的這是什麼?怎麼是幫宜世呢?我不也是乜家的人嘛!哪裏談得上幫忙啊?”

梓爺低頭吃了幾口茶點,漫不經心地說道:“這不,剛才我還跟宜世說呢!我們打算把乜家的店鋪都賣了,換了現錢,集中運往江南,那裏尚未受到戰亂影響。卻因時局混亂,土地便宜。我們趁這時機多買些地,乜家重新在江南紮根,待戰事平定下來,乜家必定東山再起。”

“把現錢全都運往江南?那可是浩大的工程啊!”藉卉滿臉擔憂,“路途又遠,帶著這麼多銀子,怕是不安全吧!”

梓爺像是早就安排妥當,“這事隻有我們幾個知道,運送銀車的隊伍裝作是往南邊運送普通貨物,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銀錢運過去了。到那邊再派位爺先把買土地、宅院的事談妥當了,接了銀子就付給人家,一切也就妥了。若計劃周詳很是穩妥。”

聽梓爺這麼一說,藉卉又笑開了,“這都是你們男人家的計算,我們女人懂什麼?你們聊著,我就不在這裏礙事了。小叔,你也甭回去了,中午的飯我都叫人備下了,你吃了再回去也不遲。”

“好好好,那就麻煩你了。”梓爺目送著藉卉出了偏門,仍收不回目光。

宜世卻在為梓爺的主張動腦筋,“小叔,你剛才說舉家遷往江南的事,我覺得……”

“那隻是我隨口一說,心中有這麼個想法罷了,還沒考慮周詳呢!”抄起皮帽,梓爺突然急著要走,“這麼大的事……不急!不急!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事,你先忙著吧!藉卉備下的飯,我下回再吃就是了。”

梓爺隨口一說,這舉家遷徙的事就成了一個幌子。聽得宜世好半晌緩不過勁來,嘴裏還念叨著:“我還覺得這個辦法不錯,是解決乜家所有難題的一個好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