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信中的約定,巴金來到新亞飯店。一會兒,一位梳著學生頭、身著校服的女生出現了。還沒等巴金回過神來,她就像熟人一樣歡快地叫起來:“哎呀,李先生,您早來啦!”巴金謙遜地一笑:“唉,你也早啊!”說著請蕭珊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蕭珊望著巴金,快活地笑道:“李先生,您比我想象的可年輕多了。”不善言辭的巴金一下子少了許多拘束,開心地說道:“你比我想象的還像個娃娃呢!”蕭珊笑著說:“我可不願李先生也把我當小孩看喲!”
看著蕭珊稚氣的樣子,巴金覺得很有趣,便追問她:“哦,還有人和我看法相同?”巴金這麼一問,蕭珊一股腦兒托出了這次找他的真正緣由來:“我恨我爸爸,他老說我小,一直不允許我參加愛國學生運動。其實我是學校有名的幹將。我不但經常演進步話劇,如《雷雨》中的四鳳,還結識了上海許多從事話劇的進步人士,經常參加他們的活動。”
巴金說:“我相信。你爸爸是幹什麼的?家裏還有些什麼人?”蕭珊歎了口氣:“我爸爸是上海泰康食品廠的股東,還在南市城隍廟開了家咖啡館。他總是處處限製我,雖然媽媽有知識、懂文學藝術、傾向‘五四’新潮,弟弟也與我誌同道合,但還是抗不過爸爸。李先生,我真想離開這個古板的家庭,去闖蕩江湖。”巴金一聽,忙說:“千萬不要這樣,我前段時間還寫信勸過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不要逃離家庭。像你這樣的少年,還是一隻羽翼未豐的小鳥,很難遠走高飛的。現在社會紛繁複雜,決不可衝動行事。你現在應該多讀書、多思考,再行動啊。”巴金語重心長的話語,打消了蕭珊離家的念頭。一位大作家和一位少女的心漸漸拉近了距離。
這次見麵以後,他們彼此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蕭珊更多地給巴金去信,她坦率、熱情地在信中說:“我永遠忘不了從你那裏得來的勇氣。”巴金每次複信都稱她為“小友”。蕭珊常到巴金工作的出版社去找他,以求思想上得到更多的啟蒙。巴金一直避免把蕭珊當作“另一半”的設想。
1936年底,巴金的朋友要去桂林半年,家裏無人照料,便請他去幫助照看居所。於是蕭珊常常去看巴金,並開始關心他的起居生活。蕭珊的來訪和關心,使從成都出走十幾年很少與女性接觸的巴金感覺到了生活豐富多彩、充滿詩情畫意的另一麵。
他們的感情溝通和對生活的認識、計劃漸漸成熟。1937年他們正式訂婚,愛情又得到了新的升華。1938年7月,蕭珊去廣州看望巴金,他倆同住在出版社裏,各有各的房間。他們一道上街,一起吃飯。巴金工作時,蕭珊則料理雜事,互相尊重,十分和諧,像朋友一樣。不久巴金應邀去武漢,她也隨同前往。10月日軍進攻廣州,巴金帶著蕭珊和出版社同行,急忙包船去桂林。途中換船等船、防敵機、躲警報,一共九天。後來,巴金根據這段顛沛流離的生活寫下了《從廣州出來》等一係列文章:“這些通訊寫了我愛情生活中一段經曆,沒有修飾,也沒有詩意,我們就是那樣生活,沒有半點虛假。”
幾個月後蕭珊考入昆明西南聯大,巴金又投入到了忘我的寫作之中。1939年巴金從桂林去昆明,兩人約定第二年再相見。之後巴金回到上海,寫完了《秋》。1940年夏,巴金跑到昆明和蕭珊見麵,她還是那麼活潑開朗、豐姿綽約、光彩照人。巴金的心情非常歡愉。暑假期間,他們每天都在一起,一同遊玩,一起接待親朋好友。晚上巴金送蕭珊去女生宿舍,自己回到住處伏案寫作。
3個月後巴金去了重慶,一住就是一年。1941年暑假,他去昆明看望蕭珊後回到桂林。蕭珊非常想念巴金,怕他隻顧忘我地工作,不顧吃飯和休息。她一封接一封地給他寫信,關心他的身體和生活。巴金每次收到蕭珊的信,都是一讀再讀,感動之餘,也及時回信互相鼓勵,增進情感。
1942年,因抗戰吃緊,巴金的一些同事陸續離開了桂林。他頓感悲寂,不知所措。體貼入微的蕭珊深深惦念著他,不等大學畢業就來到他身邊,並意味深長地說:“你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永遠在你身邊。”巴金的眼睛濕潤了,他顫抖地說:“蕭珊,我不知道怎麼感激你,再等我一年,好嗎?”蕭珊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她清楚地知道,巴金有一大家子人,原由三哥承擔的生活費用,現在隻能靠他了。於是巴金拚命地寫書、譯書、編書,掙了些錢,侄兒、侄女的學費沒問題了,自己結婚成家的費用也有了。
1944年5月,蕭珊和巴金決定結婚。此時巴金已經四十歲了,而蕭珊隻有二十六歲。從相識到結婚,他們的戀曲進行了八年。這八年中,他們在烽火連天中幾度離散、幾度相聚,天南地北,兩情依依。患難與共的歲月,早已把他們的命運緊緊連在了一起。如今終於要結婚了,蕭珊清澈的大眼睛裏盛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渴望。巴金在桂林漓江東岸借了朋友一間屋做新房,沒有添置一絲一綿、一凳一桌,隻有他四歲時與母親的合影作為祖傳家產。也沒什麼可安排的,隻委托弟弟以雙方家長的名義,向親友印發了一張旅行結婚的“通知”。
一個星期後,巴金和蕭珊去貴陽郊外風景如畫的花溪度蜜月。是夜,兩人依偎在一把長長的藤椅上,在一盞清油燈的微光下談著過去的事情和未來的日子。蕭珊轉動著一雙明如秋水的大眼睛,興致勃勃地談著,用溫柔的目光凝視著她的如意郎君。她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從今天起我是您的妻子了,再不許叫我小女孩了。”
新中國成立後,巴金在文學界有了較高的地位和較多的工作,社會活動日漸增多,十分繁忙,一年總有好幾個月不在家。家裏的一切都由蕭珊操持,夫人是他們家真正的“頂梁柱”。好在他們在此之前就曾有過幾年聚少離多的日子,兩人早已習慣了溫馨的筆談。
1960年冬,全國正陷於嚴重的饑荒危機,上海家中全靠蕭珊料理安排。她既要照顧兒女又要侍奉婆母,自己還在雜誌社上班。由於糧食緊張,家中三餐已改為二稀一幹,稍後又被迫改為一天三稀。每人每天隻能吃到二分錢的菜,給孩子們訂的牛奶隻能三天供應一次。孩子生病想吃掛麵,還非得有醫生證明才能買到。煤也短缺,限量供應。蕭珊盡量節省用煤,惟恐到急需時供不上。巴金當時在成都,飲食尚可。當他聯想到家中瞪大眼睛的兒女、不勝羨慕的愛妻,他們快要“三月不知肉味了”,甚至處在半饑餓狀態,心中有說不出的難過和痛苦。他在給蕭珊的信中屢屢說道:“我每頓飯都想到你們,我要是能分一半給你們就好了。關於你來不來的事,我有時也矛盾,特別是在吃飯的時候希望你來分享‘盛饌’,在黃昏時分,希望有你對坐談談……”
“文革”中,巴金不知向蕭珊隱瞞了多少次自己所遭受的待遇,而蕭珊也替巴金承受了很多罪。在巴金遭批鬥的那些年,作為他的妻子,蕭珊也被關進“牛棚”,掛上“牛鬼蛇神”的紙牌,並被派去掃大街,受到周圍不明事理的人辱罵和折磨。為保護巴金,她還被紅衛兵的銅頭皮帶打過。不過蕭珊一直默默忍受,就是為了不讓巴金難過。她經常一大早便陪著巴金從家裏走到車站,從後麵將他推上公共汽車,努力不讓他摔下來;還要不斷叮囑他,不要忘了將小紅書帶在身邊。這時巴金便十分自責,認為正是自己的寫作害苦了妻子。
1972年6月,巴金從幹校回來度假。蕭珊臥床不起已有好些日子了,見丈夫回來,她發灰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巴金見妻子的病越來越重,有時燒到攝氏三十九度以上,多次看醫生都弄不清到底是什麼病,便要求延長假期,留在家裏照顧她,但沒有得到“工宣隊”的批準。
7月中旬,家人托朋友想了不少辦法,給蕭珊拍了兩次X光片,才查出她患的是腸癌。後來,在親戚的幫助下,蕭珊才住進了醫院,這時大夫發現她的癌細胞已擴散到了肝部。在這種情況下,巴金方獲準留家照顧蕭珊。他每天去醫院陪妻子大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