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班之後,當我走出公司大門,看見公路對麵停著的那輛藍色寶馬時,並沒有感到意外。
想想也挺奇怪,我發現我現在很容易猜到薛懷禮的言行,盡管從嚴格意義上講我和他的交情並不深。
我幾乎是毫不遲疑地走了過去。這次他沒有坐在車裏等,而是站在車旁,西裝革領,皮鞋油亮,一派成功人士的裝扮。
“下班了?”他對我一笑,絲毫沒有受昨天那番晚上對話的影響,自信而優雅。
我將他上下打量:“你不像是很閑的樣子嘛,難道是專程過來?”如果他身為總經理卻是這樣日日打混不務正業,恐怕他任職的那家公司也是徒有虛名,我或者該建議總經理重新考慮與他們的合作。
薛懷禮不置可否。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仍是淺笑吟吟地望著我。
我猶豫了一下。昨天我才慎而又慎地警告自己要跟他保持一定距離,不會連一天也做不到吧?
但同時心裏又有另一個聲音響起:就算不可以成為男女朋友,但是作為朋友,也沒有理由拒絕啊!
我看著薛懷禮,他也一臉平靜地看著我,等著我的決定。
我笑了。事實上,不管他想幹什麼,或是帶我去哪裏,我都很樂意奉陪。
想通這一點後,我從另一邊上了車,扣好安全帶。
待薛懷禮也坐上車後,我看見他愉悅的笑容,不禁搖頭歎息,“這不是好現象,我發現我很容易拿你沒轍。”其實他這樣明顯的因為我而快樂,同樣讓我感到快樂。
薛懷禮看了我一眼:“……我以為我才是該這說句話的人。”
原來……對此微微感到懊惱的人不隻我一個啊。也對,他跟我都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但如果偏偏遇到一個很容易讓理智失控的人,那人還讓自己一再做出超常的事,說些超常的話,任誰都會感到焦躁。
“怎麼樣,想上哪兒去吃飯?”可能是為了讓車裏的氣氛不要太沉重,薛懷禮揚起頭來,語帶輕快地問。
我想了一下:“是不是哪裏都可以?”
薛懷禮怔了怔,“當然。”
嗬,可能他以前問這話時,遇到的絕大多數回答都是“隨便”或“你拿主意就行”,我的直接怕是異類。
“放心,”我好心地安慰他,“我有分寸,不會敲你的竹杠——去歌樂山吧。”
薛懷禮無奈地搖頭失笑。他發動車子。
車子經過了烈士墓和西南政法學院,沿著蜿蜒的三百梯公路爬上重慶最有名的山,然後在山頂的鎮上停下來。
“每次經過三百梯的公路,我都感覺自己在生死場上徘徊一遭。”下了車後我才發表自己的感歎。
“為什麼?”
“以前在山上軍訓的時候,短短一個月內這條路上發生大大小小的車禍十餘起,我還親眼看見過一輛摩托被卡車輾過,摩托車司機當場死亡,腦漿都出來,紅紅白白的,讓我一天沒吃下飯。”
薛懷禮詫異看了我一眼,“你曾親眼目睹死亡?”
“嗯,”我冷淡回答,“父母都是在我麵前咽下最後一口氣。”
薛懷禮的眼光更加複雜,他默默看著我,似乎很想說點什麼,到底沒能開口;我也後悔說起這個話題,於是立刻改正:“吃辣子雞,可以嗎?”我笑起來,指著麵前偌大的招牌。
薛懷禮相當配合,他也輕輕地笑:“既然都到了歌樂山,不吃這個吃什麼?”
歌樂山的辣子雞就像重慶的火鍋,既是重慶菜的名氣,也是嗜辣者的最愛。
於是兩人相視而笑,進去選位置坐下,主人家看來了客人,笑得臉上一朵花。
店堂倒是寬寬敞敞,隻是不如我們想象中的高朋滿座,我一邊四下張望,一邊對薛懷禮道:“看來辣子雞已經開始沒落的說法是真的,曾經這裏還要排隊等才能候上座位,你看現在,就窗子旁邊和我們兩桌客人。”
薛懷禮點頭:“那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吃飯?”
“算了,”我倒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菜都點了,而且清清靜靜地吃也好。”
於是薛懷禮沒有再說什麼,反倒是我看著他與這裏格格不入的樣子笑起來。
他抬頭,給我一個詢問的眼神。
我笑著搖了搖頭。如果不是我拉他來這裏,他會不會隻是知道歌樂山的辣子雞有名,而絕對不會來這裏吃飯?
“這是我們第三次一起吃飯吧?”咦,也巧,一共沒見過幾次麵,居然吃飯的比例都占了一半,難怪中國人的問候都是“吃過飯了嗎”。
“算不上,”薛懷禮也咧嘴笑起來,“第二次我根本沒吃,顧著追章慧去了。”
這個名字讓我們一下沉默,但很快薛懷禮便望向我,極為平淡地敘述:“她上個月訂婚,我還去觀禮了。”
我咬著嘴唇點頭。難道也這是無意的巧合?第一次跟薛懷禮吃飯,他說他和彭章慧隻是朋友,而這一次,他告訴我那個女子訂了婚。我無法不把它稱為一種解釋了。
看來,其實他從那個時候起便有了行動,隻是我沒有深想……不過也容不得我深想,他一時冷淡,一時主動,讓我如何能分清?而且任誰看了他站在彭章慧旁邊都會誤會,畢竟就像葉老師曾說的,他們倆是男才女貌。
“你的那個朋友……過得還好嗎?”薛懷禮又輕輕開口。
朋友?我愣了一下。啊,他是指阿藍。看我遲疑著緩緩搖頭,他又問:“不好?難道仍是因為羅浮生?”
他倒是把這個名字記得清楚啊。我防備地看了薛懷禮一眼,生硬道:“跟你沒什麼關係吧?”
這句話出口的結果,自然是讓空氣陡然沉靜下來。我有些後悔,飯還沒開始吃呢,難道又是一頓讓人食不知味的晚餐?
菜在這個時候端了上來,辣子雞的香味,也並不如傳聞中的誘人。
我和薛懷禮默默舉箸,各懷心事。
“每次一涉及到那個人,你便成了一隻刺蝟。”薛懷禮看了盤子裏的紅辣椒好一會兒,最終又放下筷子。我的手抖了下,好不容易從滿盤辣子中挑出來的雞丁又掉入盤裏。旁邊的人轉頭盯著我:“你到底在怕些什麼?”
真是一針見血。
我幹脆也放下筷子,閉上眼。五秒鍾後,我又睜開眼來,回望薛懷禮。
“我認為我們目前的關係是最好的,我很喜歡你這個朋友,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很放鬆,因為我不需要隱瞞我的某一麵,然而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最好是隻做朋友……”看著薛懷禮沒有表情的臉,我慢慢說:“我想這樣比較好。”沒有裝傻,沒有繞圈子,我既然看出薛懷禮的企圖,當然是早點讓他明白我的想法比較好。
薛懷禮默默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沉著臉轉過頭去,目光深沉地看著門外漸漸黑下來的大街。他苦笑了,“我怎麼也沒想到是這個原因……”他有些艱難地說,“我以為,我既然能夠在富良野那樣的地方那樣的時刻陪在你旁邊,你應當是更能信賴我,然而……於蕾,你太好強,為什麼我可以幫你,但卻不可以喜歡你?這兩點並不矛盾啊。”
我的心為他說出口的“喜歡”兩個字而慢跳了一拍。
我澀澀笑了。
“……薛懷禮,你這樣聰明,應當明白我這種人並不值得……喜歡。”
薛懷禮終於再次望著我,他這次的目光帶著研究和審視。
“又是為了羅浮生和餘裳藍,於蕾,你在感情上沒有虧欠任何人,所以你不需要自卑,更沒必要防備我。”
我大大地震動了,同時不敢置信地瞪著一臉認真的薛懷禮。
從沒有一個人這樣深刻地了解我,包括珠珠和阿藍。我惶惶然收回了目光,吸一口氣,盡可能平靜地說:“我當然信賴你,我信賴我的每一個朋友。”
“……仍然隻是朋友嗎……”薛懷禮喃喃道,然後有些累地笑了一笑,“好吧,我懂了。”他伸長手腳,神色淡淡的,“既然是朋友,這些話我也不妨直言,於蕾,你似乎是想要以自己的感情向朋友贖罪,然而真正的朋友不需要如此,同時我也認為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所以讓自己輕鬆一點吧,這不光是我,相信也是你其他朋友的願望。”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然後他對我笑了一下,溫和的,寬容的,但卻帶著一絲痛苦的笑容:“無論是朋友還是其他,別忘記,我是你永遠的堅強後盾。”
我很快地垂下眼,以掩飾忽然想要泄出的眼淚,“喝一杯吧。”將啤酒倒進自己和薛懷禮麵前的杯子後,我顫抖著手舉起了麵前的淺黃色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