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漸漸涼了。後半夜,官下街冷冷清清。我肚子睡在鞋店,高蹭、中蹭和平蹭鞋群與我作伴,黑糊糊的,把我圍得嚴嚴實實。這些鞋已經積壓好些日子,我不想壓價出賣。老款式銷不掉“新潮派”進不來。現在的人眼角高了,不新不要,不奇不買。巧匠常出新招,三五天換一種款式,讓顧客眼花繚亂。李衝堂和卜白燕雇的幾名工人多是巧匠,花花綠綠的貨色全給“達五洲”壟斷了。而我“歸雁”真的破鞋一堆,死水一潭了。歸雁?雁還未真正歸呢。雁雁見我有難處停薪來了,職還在公安局,這算啥心心相印?我早就知道我沒有福份和她在一起。晚飯後,我約她到長堤散散心,她說今晚英語中心要上課,快段考了。她啥時參加英語中心的學習?我不得而知。興許是前段她離去的時候吧。她沒說過。她臨去上課時把碗筷洗得幹幹淨淨,把鞋擺得整整齊齊,把我的被疊得方方正正,這有什麼用?還不是我一個和尚守寺院?
兩匹貓在狂叫。官下街之夜本來就孤寂,加上這些狂叫聲,就更加死寂了。我想著明天開店時,“達五洲”門庭若市,我的門蒼蠅飛過也不落腳,心裏就越發寒涼。
貓現相互追逐,在官下街的屋脊上逗情。不管什麼朝代,貓是要叫春的。白天它不叫,夜晚才叫。夜屬於它們,屋脊屬於它們。人管不了它們,它們願意狂喊就狂喊,願意追逐就追逐。人被吵醒了,最多罵一句,“死貓,宰了你!”誰也不出來掃它們一竿兒。
我開了們出來蹓達。兩匹黑貓“呼啦”一聲從我的頭頂掠過。“宰了你,發瘟貓。”它們才不管我呢,越發叫得凶了。
我特意巡一巡官下街。這條宋朝以來就有名的商業街,還未睡呢。李衝堂和卜白燕還亮著燈,裏麵傳出釘鞋聲。五名鞋匠全在裏麵開夜車,他倆當監工角色吧。我聽到李衝堂的聲音:“白燕,明天你得跑一跑原料了。皮甲快用完,鞋底料快趕不上趟了。我設法弄一張飛機票到上海去。”
“我同你一齊走,到上海去。”卜白燕說。
“不行,工場一鬆,就趕不上趟,你的盯住。”李衝堂果斷地說,“我三五天回來,同你去一趟高佛鞋廠,那是條門路。去遲了不行……”
我不想偷聽人家的秘密,往前走。何文龍家也還亮著燈,裏麵傳出衣車噠噠噠的響聲。往上幾家也是這樣。他們在夜戰,怕要通宵呢!
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我不想去竊聽軍情,去觀戰。我是什麼人?我孔雲飛到底是什麼人?
貓在嗥叫。我的影子在移動,在扭轉。我拖著自已的影子往回走。貓在頭頂的屋脊上叫,叫得很凶,很怕人。我的影子站定在我的門前。我驚愕了:還有一個影子,在前麵站著。
“誰?”我立即喊道。
“雲飛哥!”是雁雁的聲音,“我在等你。”
“雁雁,是你,”我楞住了,“你怎麼來了?”
“我不能來嗎?”雁雁反問道。
“我盼你來,我想不到你會來。”我說。
“想不到的事還多呢!雲飛哥。”她說,“你一個人守店我不來你會發悶的,特別是秋夜。”
我拉住她的手。手很溫熱,也很柔軟。她說我的手很凍,像冰一樣。她把他的手拉到她的腋下挾住。我全身像觸電一樣火滾熱辣。
“暖和一點了嗎?”她問。
“暖和多了。”我說。
“有夜霧了,回去吧!”她問。
我們的影子重在一起,一動也不動。我們進店的時候,外麵似乎靜多了。貓也不嗥叫了。
“雲飛哥,我很餓。”雁雁說,“連上兩節英語課,全是背誦課文,嗓子癢癢的。”“有雞汁麵,還有豬扒,我這就做。”我很快就插上電源,電燙鍋煮麵最方便。我經常圖省事,三卷麵一頓用不了十五分鍾。“雲飛哥,你陪我吃點吧!”雁雁說。“我看著你吃,也等於我吃吧!”我說。“我不,要不,我也不吃。”她很固執,遲遲不動筷子。
我隻得也吃了一碗。她很高興,吃得很香。“很久不和你在一起了,你在罵我,是嗎?”她望著我的眼睛問,燈下,她的臉蛋多白嫩光滑。她的眼睛會說話。“剛才我在罵你呢。”我裝著生氣的樣子說,“你跟我還不心心相印,你覺得是這樣嗎?”“我老罵自已沒有良心呢。媚姐走了,我也使性子走了,扔下你不管,我良心過去不去……”雁雁說著低下頭,眼圈有點紅了。一會兒,兩滴淚珠落到桌麵。“這有什麼呢?不是過去了嗎?”我用紙巾為她擦去眼淚,安慰她說,“我希望往後不要離開我,一輩子不離開我。”
她仰起頭,望著我的眼睛,輕輕地點頭。我知道她一向很穩重,不輕易這樣點頭。今夜點頭確實值千金。我走上前摟著她。我很激動,喃喃地說:“我的好雁雁……前些天,不,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心很亂很亂,你知道嗎?雁雁……”“我知道,”她說,“可爸給我找了工作,加上你要同媚姐合辦鞋廠……我的心就不亂嗎?你怕失去我,我就不怕失去你嗎?雲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