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誰?”我問。我這樣問的時候還是半開著門,身體一動不動。他能感覺得出我一點也沒有把他讓進來的意思。
“你……你是叫W……W作家?”他的表達立即開始結巴起來。看那樣子,他有點不知說什麼好。在他的結巴下,我的目光開始變得柔和起來。我想他可能是收廢報紙或是什麼的。“我是你的一個讀者。”他說。
這讓我感到一種驚訝。是的,這年頭像這樣熱心的讀者已經很少了。他可能看了我的什麼文章,居然還能找到我的門上,這不能不讓我吃驚。這年頭,農民們缺乏收入,工人們普遍下崗,誰還關心文學?
“我是從報社裏打聽來的。”他說。我聽得明白,他說的是我的住址。“你進來說。”我說。一邊說,一邊把他讓進了屋。同時,我心裏在想:報社怎麼能隨便把我地址給人呢?
“我說我是你的一個親戚,他們這才肯告訴我你的地址。”他嘿嘿地笑著說。
我笑了一下,原諒了他這樣的一個借口。一個文學老農,挺不容易的。
我把他帶到了書房裏,讓他在沙發上坐下。他變得相當的忐忑。我給他倒來一杯水的時候,他的眼睛正在屋裏四處的打量。――這是一個讓他感到非常陌生的環境。兩麵牆上巨大的書櫥讓他有一種壓迫感。我在他的對麵坐下,看著他。“你是哪裏人?”我問。
“屯南。”他說。
我明白了,那是我們這個城市周邊的一個小縣,事實上它的行政區屬已是外省。“屯南什麼地方?”我又問。“馬橋。”他說。我知道了,馬橋是一個鄉,在北陰山裏麵。一個非常貧困的地方。大概十年前我去過那裏,村裏好幾歲大的孩子還光著屁股。再看他,一身的藍布衣服,膝蓋和臂彎處都打了補丁,腳上一雙破舊的解放牌球鞋已經破得連鞋幫都快掉了。看不出他的年紀,也許已經有六十歲了。頭發亂蓬蓬的,全是灰。看來已經有許久沒有洗頭了。他的眼角全是一道道深刻的魚尾紋。臉色黧黑。如管他坐在那裏不動,看起來就像一截幹枯的木頭。隻有他笑起來的時候,你才能感覺到他是一個活人。更讓你感到驚訝的是,他笑起來的時候,居然有一種不好意思的羞澀。
“你寫的那個牛經理現在他在哪裏?”坐了一會後,他突然這樣問我。
“這不是真的,”我說,“小說是編出來的。根本就沒有牛經理這個人。”
他聽了,笑起來。笑的起來,那種神情有些狡猾,也許他覺得我在故意搪塞他。“總是有點影子的,”他說,“我知道你們作家。”他喝完了水,這時把腿像兩腳圓規一樣地伸開來。――開始時他一直把腿縮在沙發邊上。“你把他寫成牛德衡。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他的真名叫劉德衡。真的,我們村裏人全這樣叫。”
我從沙發上直起了身子,這是哪對哪的事呀?
“歲數也不對。噢,你小說裏麵沒有寫到他的年齡。他今年……應該是四十三,屬馬,比我小四歲。”他說。――想不到他才四十七歲,看他那蒼老的樣子,我都以為他有六十了呢。他看著我,繼續說,“他小時候就能說會道。那張嘴,能把死人說活了。誰都相信他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他的父母都對他寄予很大的希望。”――他頓了一頓,在我點頭表示讚同後才繼續說下去――“一般的父母也不會給孩子起那樣的名字。他人聰明,可他也隻讀到高小就不再讀了。他好像也並不怎麼喜歡讀書。讀書是一件苦事。”
“他當過小學老師。是代課老師。代了有好幾年,但是一直也沒有轉成公辦,連民辦都沒有。後來他就回到了村裏,當會計。先是記工員,然後才是會計。會計也幹了沒幾年,然後就不幹了。他幹會計不行,帳目老是不清楚。”他說。
我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這樣的人物倒真的和我小說寫的牛經理開始時的出身是相襯,也許我應該重新修改這一部分?如果這樣,人物形象一定會更加鮮明生動些。
這位劉德衡同誌的同鄉農民,這時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報紙,攤開來一看,正是連載中的第一部分。
事實上,第一部分是我最不滿意的地方,也是我改得最多的地方。現在,三校了,我也仍然想動。
當然,隻是想想罷了。筆都落下了,又抬了起來……
夜很深了。
夜,就像大海,漫漫無邊。而我,現在就有些像大海中的一條小船,一點點地往下沉。困倦得很。是的,困倦就像半夜的潮水,一點點地漲上來。不經意間,浸漫到你的腳踝,小腿,大腿,一點點地往上漫,直到把你完全地淹沒。
夜,如此地靜,誰也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些什麼。
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