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場(1)(1 / 3)

悲情城市裏的飲食男女

究竟是汪洋中的一條船還是搭錯車,究竟我是一片雲還是窗外的心有千千結,抑或是那童聲童氣又淒慘兮兮的媽媽再愛我一次——台灣電影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那化不開的一個情字,這個情字有時需要一塊手帕才能消受,那是一個走在鄉間小路上的時代,那是哈蟆鏡和喇叭褲的時代,那是林青霞和鄧麗君的時代。那個時代銀幕上說話的聲音都有點嗲聲嗲氣的,就像內地40年代的電影,像一江春水向東流。那個時代也有嘶心裂肺搶天哭地的聲音,那是一聲又一聲的酒幹倘賣無。

突然在某一天,我們被告知,在那遙遠的小島有我們的親戚;突然有一天我們聽到了遙遠的東方有一條龍的歌聲;在1986年的某一天,一個從台灣回來的導演謝雨辰導了一部叫《夜行貨車》的電影,當時的一個青年詩人在電影院裏看了六遍《夜行貨車》,我們坐在電影院裏都呆掉了,那是一種怎樣的吸引力啊。問他為什麼這麼喜歡,他說他喜歡裏麵一首叫《老張》的歌。這樣的歌,我們從《一樣的月光》《童年》和《是否》中早就領教過了。後來有錄像機後來有VCD和DVD了,影碟看多了就不再注意姓港還是姓台,反正都屬於中國電影。後來港台成了一個固定的名詞,雖然我們搞不清許鞍華張艾嘉到底是何地人也,後來我知道這些導演是哪裏人並不重要,重要的你拍攝的影片是哪裏出品的,像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和陳衝的《天浴》也有算在台灣電影賬下的。我們當然知道李行知道胡金銓知道李翰祥,再後來我們開始在紙上讀到侯孝賢楊德昌和蔡明亮這些名字,影院裏和音像店裏卻看不到他們的作品,後來在1997年,深圳的先科公司引進了“台灣經典(寫作”精典“)電影係列”,從此我們見識了《稻草人》《少女小漁》,見識了《桂花巷》《飲食男女》,這也是一麵窗口,從此我們看待寶島的眼光也有所變化。關於台灣電影,我最早的一張尋寶圖來自一個資料,那上麵羅列了“美國電影雜誌推舉出的60部未在美國發行的90年代世界最佳電影”,那上麵有侯孝賢的《戲夢人生》《再見南國》和《好男好女》,有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麻將》和《獨立時代》,有蔡明亮的《青少年哪吒》。順便說一聲華語電影中還有王家衛的《東邪西毒》《阿飛正傳》和《墮落天使》,有吳宇森的《縱橫四海》、關錦鵬的《阮玲玉》、羅卓瑤的《秋月》以及寧瀛的《民警故事》和何建軍的《郵差》。就這種藝術上叫好而不被片商看好的現象,台灣影評人焦雄屏曾以《我們是電影的文化孤兒》一文表示在商業電影和藝術電影之間的一種困惑。她說在北美,隻有張藝謀和西班牙的阿莫多瓦是人們知道的,而侯孝賢這樣的反而沒有片商願意光顧。有意思的是,侯的編劇搭檔朱天文曾經調侃過——侯孝賢是一棵搖錢樹?

是的,侯曾經是一棵搖錢樹,但不是拍商業電影,而是用他進入影壇時的那種清新和藝術。但是當他一意孤行做新電影之後,朱天文的話就是一種友好的調侃了。不管是搖錢還是保本,我開始搜集起這些新銳導演的影碟。與港片相比,市場上的台灣片少得可憐,這也意味著藝術和商業的雙重可憐,但藝術的優劣有時並不和商業上的優劣成正比。當我沉溺於浮光掠影所帶來的快感和疲憊時,當我不斷在台灣電影的河流中尋找一個能進入和溝通交流的“洞”時,我才知道那個潮濕的寶島,那常常是在長鏡頭中呆滯的眼神,那常常是唱著歌漸行漸遠的人影,那也是我們的夢想和現實呀。

侯孝賢:像河水涓涓而流

我大概是在十年前注意到侯孝賢這個名字的,注意的原因就是因為《悲情城市》,那時(現在也是)凡是音像店都有紅色封麵《悲情城市》的CD,正版要賣150元。我知道那是由日本音樂家喜多郎作曲的電影音樂,由音樂而“帶紅”電影的應該有不少,但《悲情城市》不是。當時我記得有一本叫《風櫃來的人》的片子,李宗盛還是誰作的曲子。當時想不通,當時我把風櫃看作一個櫃,想風櫃裏麵怎麼可以住人呢?後來才知風櫃是個地名,而《衣櫃裏的男人》倒確有此片。後看到吳念真、朱天文這些侯孝賢多年搭檔的文字,就特別想看侯的片子。但是台灣電影特別是藝術電影的錄像和VCD內地市場上很難覓到,一直到1998年,朋友從香港幫我帶來了此碟。

看《悲情城市》並不是一種享受——這種感覺在看侯片時一直是有的,後來我想,凡是真正有力量的電影,給你的感覺恐怕都不會像洗桑拿這樣爽。台語,長鏡頭,無言的空白,以及那種地下活動和謀殺,雖然知道那一段曆史,但我還是在想,為什麼不好好地說一個故事呢,說一個像《美國往事》之類的故事,就叫《台灣往事》也行呀。當差不多看了侯的代表作之後,我才能理解侯的那種理想和方式,理解那個時候的新浪潮。當今天王家衛成為一個時尚流行的符號,李安成為國際化的代表,而張藝謀扮演一個上下討好的玩家之後,侯孝賢的意義就突然顯現出來了,雖然他一直被戴著“台灣的小津安二郎”的帽子,事實上他對小津的超越已經顯而易見了。

看侯導的電影會產生錯覺,以為自己的影碟機有問題,或者是片子有問題了,怎麼畫麵一動不動,是讀盤讀不出來了嗎?

侯導的片子人稱是散文詩,散文是形式,而詩是其內核。閱讀侯孝賢,當然可以有很多種目光,曆史的、美學的或者是鄉土歌謠散文式的,但無論哪一種,都有可能會太專業,就像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對於小津,我們沒有太多的發言權,因為太過專業比黑澤明還專業,我想侯導喜歡小津是有道理的,因為風格近似,但是德國名導、公路片的始作俑者文德斯也癡迷小津,那就有點匪夷所思了。今天麵對《悲情城市》,凡做導演的都認為這是一座不可逾越的豐碑,凡文化人都把它看作是台灣的一個符號,而在我們影迷看來,卻是一座壓在心上的石頭,搬都搬不開。關於“2?28”的曆史,就內地人說來,或許還是很陌生的,但是你看過此片後,起碼對啞巴文清(梁朝偉飾)會有很深的印象。文清和寬美的愛情,還有《好男好女》中鍾浩東和蔣碧玉的愛情,都有著那個時代的苦澀和傷痛。

當然侯導不是曆史學家,他的電影敘事有著文學的根,吳念真、朱天文,特別是朱天文的劇本和故事,是侯導創作的一個倉庫。可以比較一下,他與鍾阿城合作的《海上花》,我覺得很難說是一個成功之作。鍾阿城的小說是超一流的,但是劇本卻一般,台灣拍的《棋王》也是這樣,這也是阿城對朱天文推崇的原因之一吧,上海文藝出版社出了朱天文的三本書,其中一本電影劇本集就叫《悲情城市》。

《悲情城市》之於台灣,原也是一種禁忌,是回憶的一個部分。侯導的可貴之處,在於片中有了多視角的敘述,有來自官方的,也有來自寬美的日記。關於“光複”的那一段曆史,有不少導演都涉及過,林正盛的《天馬茶房》也是表現那一段曆史,甚至在《戲夢人生》中都點到了,但一般隻是一筆帶過。而在《悲情城市》裏,一個家庭的離散,兄弟走的走死的死,那樣一種痛楚和斷裂,會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來。針對不少人把侯導看作一個鄉愁式的電影散文大師的種種誤讀,侯孝賢自己曾經這樣說:“這部電影想要抓住的感覺,與其說是嚐試為這幾十年來的台灣曆史進行注解,不如說是更像把一首台語老歌給唱出來,歌詞簡單,情感直接,但唱的人和聽的人都會在歌聲中找到自己寄托的空間,非關逃避,而隻見人的韌性。”而用朱天文在《悲情城市十三問》中轉述侯導的意思是——想把台語歌那種江湖氣、豔情、浪漫土流氓和日本味,又充滿血氣方剛的味道拍出。

特別是江湖氣和浪漫土流氓,這是我們解讀《悲情城市》的一把鑰匙,而且由此可以解讀包括《好男好女》在內的侯導的不少影片。《好男好女》感覺上要比“好看,這”好看“在於它有當下城市生活的一段,伊能靜分飾兩個人物,一是當下的演員梁靜,她與男友阿威的愛情故事,一是演老政治家鍾浩東的女兒,兩個人物戲裏戲外交織在一起,時代感創傷感都特別強。這是根據蔣碧玉夫婦的回憶錄改編的,因為沒有看過書,對背景知之甚少。但一部電影是個獨立的藝術品,跟背景無關。對它的欣賞,應該就是在兩個小時左右完成,或輕鬆愉悅,或引人思索。或許每個時代都有”好男好女“,隻是標準不同而已,而且不管是何種男女,都是對人性的一種關注和關懷。

此種關注和關懷,有時從一個家庭切入,有時則從一個人切入,被朱天文稱為侯孝賢頂峰之作的《戲夢人生》就是表現布袋戲藝人李天祿的一生,通過老藝人來展現台灣的曆史,這是侯包括其他導演都刻意在做的一件事。如果說《童年往事》的一段是50年代到70年代的話,那麼《戲夢人生》則更早,包括台灣光複的曆史在內——侯一直關注”光複“,這裏麵有什麼情結我們不得而知,不過從資料看,侯是廣東梅縣人,楊德昌也是梅縣人。這部片子的出彩之處是虛構和紀錄同時出現,讓晚年的李天祿出來說話,在他的敘述中展開故事,從童年到中年直至晚年。據說李天祿自己的回憶錄非常精彩,所以侯就基本沿用了書中的情節。不過侯導的套路也仍是散文式的,並不拘泥於一個完整的故事,也沒有特別強烈的戲劇衝突,你如在深更半夜看,不打起精神,恐怕看著看著會睡著了,就像一個老人在電視機前睡著一樣。不過《戲夢人生》在那種看似不經意當中,幾個細節還是過目難忘的,比如女友試李天祿的忠貞,讓女伴晚上來敲門”勾引“;比如童年時的釣魚事件,特別是老人口中說,連溪溝裏的魚都吃粗糙的蚯蚓,看樣子日本人就要回去了——這就有人作孽不可活的天意了。而影片對那個日本課長的刻畫,也著意在人性善的一麵。一次某日本兵走路放屁,李天祿便揍日本兵,理由是此兵”不講衛生“,結果日本課長竟然站在李天祿一邊,光複後,課長說出台灣是第二故鄉的話,且並無惡意。

後來人們說侯導,說《戲夢人生》,是因為侯已經將長鏡頭發揮到了極致——後來我發現亞洲搞搞新意思的導演都喜用長鏡頭,從陳凱歌《黃土地》到阿巴斯的《穿過橄欖樹》都是這樣,後麵要論及的蔡明亮也是這樣。當然這也趕走了一大批觀眾,用台灣影評人焦雄屏女士的話說,寧可去看好萊塢。而在侯看來,長鏡頭是一種美學觀念,認為這種長鏡頭比蒙太奇更符合生活和藝術的真實。李歐梵在《狐狸洞囈語》一書中,談及蔡明亮的長鏡頭時也推崇備至。雖然蔡和侯的長鏡頭運用各有不同,但新潮導演都這樣做,肯定有著非一般的美學追求,這種追求用兩個字來概括,即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