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場(1)(2 / 3)

所以怪不得有人說侯孝賢的電影看了要讓人睡著,一部火車穿過山洞開過來,他有三分種好拍,兩輛尾隨的摩托車也有幾分鍾好拍,我想這總有他的道理,而室內近景則幾乎像是手提攝像機拍的,暗淡搖晃。在《南國,再見南國》中這些特征就更明顯了。故事講一個叫阿扁的青年離開家鄉去城裏,想開一家飯店卻不成,他想回家拿自己的那一份土地,誰知土地又被賣掉了,自己不但拿不到錢,還被做刑警的堂哥以”流氓“抓了起來——荒謬,現實之中的荒謬,離開鄉村進入城市之後的一種無根的漂泊,一種無助的孤獨,現代文明夾縫中的小人物,你也可以從羅大佑《鹿港小鎮》《現象七十二變》等歌中感覺到。城鄉之間、現代文明和傳統間的東西,那是一種非常強烈的衝突——而且無正麵反麵人物可言,有的隻是活生生的人和赤裸裸的靈魂。本片侯導還是用了他喜歡的演員林強和伊能靜主演(就是《好男好女》的搭檔),伊在《人間四月天》中出演徐誌摩的情人,我想是出於票房考慮,並非真的合適。伊能靜身上的風塵味隻有侯導能開掘,林強平靜而又有爆發力,還兼作曲。侯導拍過十幾部電影,但他說隻拍過兩位演員,一是梁朝偉一是伊能靜,其他都不是主要的。

不過在1999年的《海上花》中,侯導除了用梁朝偉,還用了美女劉嘉玲和李嘉欣,這對我們是吸引也是障礙,甚至是障礙多於吸引。為什麼,因為看不清美女美在何處,幹著急。看此片就像是在看一出中近景的話劇。對話,還是對話,對話的一個中心詞就是”錢“。但這又不是一般意義上妓女和嫖客間的討價還價,由”錢“而引出的話題,是那個時代做人的麵子問題。

一個妓院裏的故事,不是表現肉味,而是講到一個贖身的錢字,那個時代,即使是做妓女也講一個麵子問題,即人的尊嚴問題,這種尊嚴並非用強烈的戲劇衝突來表現,而是淡淡的委婉的,那裏有一種濃濃的上海味。《海上花》的故事呈現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裏,封閉得令人壓抑。我們隻是從一段段對話中,了解到誰誰誰想跟誰走,而且跟得一往情深。這或許能改變我們對某些問題的看法,因為在藝術作品中,有關妓女題材,我們最深的印象就是來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那是一個背叛和殉情的文本,可《海上花》不是這樣,它在錢和情的問題上表現得特別委婉,不特別激烈和極端,也就是說戲味並不足。我們隻是見到男男女女在妓院裏喝酒,打麻將,我們也大致了解到,在嫖客和妓女之間,如果出現了類似”戀愛“的情景,那麼情況就複雜了。這種複雜體現在”贖身“、”從良“上,因為身價即麵子,麵子即是一切。由此而產生的矛盾和情感,像晚清時代的一幅浮世繪。

就我個人的感覺來說,這部片子華麗而骨子裏又有一點點淒豔,甚至有一點點頹廢,很吊人的胃口,但又點到為止,讓人心裏發癢,讓人很想湊近去看看,但是侯導不給你大特寫,永遠的中鏡。不過此片的諷喻還是挺明顯的,在有錢可以買官買一切的社會裏,有錢卻買不到一個女人,甚至買不到一個妓女,妓女都講感情,而官僚卻不講——這或許是現實社會的一個寫照。

侯孝賢2001年的作品是《千禧曼波》,用了大家都在用的舒淇,但是在38屆金馬電影節上,卻輸給了陳果和關錦鵬。侯孝賢是一棵搖錢樹嗎?未必。

像河水一樣涓涓而流的侯孝賢,是我們心中一塊壓著的石頭,不過這塊石頭也就是一座紀念碑,關於童年往事,關於悲情城市,關於戲夢人生。或許用不了幾年,他又是一個王家衛和李安式的符號,有著十多億觀眾的華語電影,一個大導演怎會不走向流行呢?畢竟像周星馳那樣雅俗共賞的片子是不多的,而且就流行來說,人們也未必真能看懂王家衛,有時人們隻注意到他的墨鏡,而不去關心那墨鏡後麵的眼神。對於市場來說,喜歡的隻是他製造時尚的本事。

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台灣電影中童年的題材一直是強項,這種童年在我看來有幾個類型,一種是回憶式的,像《童年往事》,並且也順勢帶出了少年青年時代,也就是青春成長類題材,這是台灣片的一個特征,這在侯孝賢楊德昌和蔡明亮的片子中都有所反映,不少青年導演一開始都是從他們熟悉的青少年題材入手的,陳果的《香港製造》、劉家昌的《童黨》和日本岩井俊二的《情書》等都是這樣。這就像一個年輕的刀客,當他持刀無從下手之時,隻好先砍自己身上那年輕的肉並且讓心靈流血。還有一類是苦戲,像《魯冰花》和《媽媽再愛我一次》,在困境中成長,沒人疼沒人愛,但正如寂靜的山穀裏野百合也有春天一樣,愛也無處不在。有人說這有台灣的政治寓意,我看是想得太複雜了。這類苦戲,講的是傳統的故事,也還是對傳統倫理的一種詮釋,在80年代大陸放映時很流行,就拿今天我們的電視劇來說,走的基本還是這個套路,因為它有市場,電影偶爾還可以搞搞新意思的,電視劇就對不起了,沒戲就徹底玩完。

不過台灣的新浪潮也恰恰就是從兒童青少年題材這一點上下手的,以《小畢的故事》《光陰的故事》為代表的新浪潮,集合了侯孝賢、楊德昌、柯一正、陳坤厚以及朱天文等一批新生力量。其中《光陰的故事》是由四個並不貫聯的小故事構成的,前麵兩個就是少兒題材,第一個《小龍頭》說一個叫小毛的小學生,對繁重的家庭作業和父母恨鐵不成鋼的教育方式的反感,他整日鬱鬱寡歡,隻得與小恐龍玩具為伴……第二個故事《指望》是講一13歲少女,正處生理發育期,心理上也有微妙的變化,她暗戀上自己家一名叫小華的大學生房客,當有一天她看到姐姐在和大學生談情說愛時,她的暗戀便受到了挫折……這種故事,看似簡單平常,沒有強烈的戲味,沒有你死我活也沒有尋死覓活,演員也沒有做戲的感覺,但是與《魯冰花》與《媽媽再愛我一次》等相比,這些新電影在觀念和影像上都有了新的探索和突破,這也是台灣新電影一個共同的問題——低調、寫實、淡化表演、薄弱情節和若即若離的映像風格,在本質上或多或少都與商業電影存在必然的矛盾。當然台灣的新潮導演沒有像法國老師走得那麼遠。不過新浪潮就像新小說等都是一把雙刃劍,對全世界的新浪潮電影來說(也許日本的大島渚是個例外),新是新了,也得到了一部分知識分子的喜歡,但同時失去了大量的觀眾,畢竟大多數的觀眾是喜歡衝突喜歡懸念喜歡好萊塢口味的,想一想《媽媽再愛我一次》的火爆,想一想濫情電視劇在家庭裏受歡迎的程度,就可明白新浪潮的兩難境地。

講兒童電影,不得不再一次提到侯孝賢,他於1985年拍攝的《童年往事》,一般都被看作是侯導的自傳,裏麵的主角也叫阿孝,這是侯的50年代,台灣曆史的大事,也都點點滴滴有所影射。一個家庭裏的故事,其中三個片段,分別表現父親、母親和奶奶的去世,特別揪人心。片中的奶奶,整天想著就是回梅縣,回故鄉,父親雖沉默不語,但他購買的家當全是竹器的即可說明問題,因為回去時即可拋掉的。小孩子當然沒有這麼多鄉愁,

看的是影碟,看影碟不像在電影院,那會有一氣嗬成之感。影碟可以分幾個時間單元來看,有時感受也會不同。看A麵時覺得不錯,玩陀螺、讀書、吃飯、洗澡和姐弟間的照顧,很散但散得很有味道。而看B麵時又覺得跟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有些相似,還有蔡明亮的《青少年哪吒》。台灣電影表現少年兒童的片子都有些相似之處,看多了會曾似相識。雖然都很精彩,但會有單調之感,後來楊德昌更注重故事,提倡一種好看的電影,想必是有感而發吧。那種散文詩的做法,有散點沒有一個中心,就像我們自己的童年一樣,但如果一部電影全是如此,沒有一個集中的故事,在觀看時就會有一些問題存在。

就說《童年往事》VCD的B麵吧。B麵多雨,因為少年已經有心事了;B麵也洗澡,是自覺地洗,那是自己把自己弄”髒“了的洗澡。不像A麵,是姐姐說洗才去洗。不過B麵有更出彩的地方,如弟弟說在床上”畫地圖“(夜遺),如阿孝性衝動去嫖妓還拿了五元錢的紅包(意味著他還是處男),這些細節在同代人的影片中都比較少見到。更經典的當然是片尾,奶奶去世多日,等身上爬著小蟲才被孩子們所知——但這並不是他們不愛奶奶呀,受到收屍人責備的目光,他們惘然若失。但是,阿孝還是成長起來了,以大人老人一個個逝去作為代價的”成長“,意味深遠。

但是也有一些孩子,沒有等到成長起來就永遠夭折了。《一隻鳥仔哮啾啾》就是這樣一部片子。片子一開頭,在古井中打水的阿鍾仔,就對著古井在背誦”中華民國、三民主義“什麼的,我以為又是楊德昌類的政治諷喻,後來看下去不是的,雖然仍有對學校教育製度的抨擊,有對”政府“官員的揭露,特別是對小學校長的嘲諷,包括營養午餐什麼的。但是整部片子的諷喻還是點到為止。不知為什麼,我看這部片子時想到的是《許三觀賣血記》,隻不過對相依為命的祖孫來說,無血可賣無計可生,隻有死路一條。在海灘在鹽灘在一個受現代工業汙染的小村,每兩百人有一人患上一種叫黑腳病的,阿鍾的爺爺就患難上了這種怪病,對付此病的惟一辦法就是鋸腿。這讓我想起另一部由陳鬆勇主演的《沒卵頭家》,這是一部宣稱為”生殖器崇拜“的電影,其中有一鏡頭,是講一漁村的人都患上了大卵病,其中一人的大卵隻好割下,但是患者又想把這大卵保留下來(就像那些去勢的太監),所以醫生就讓大卵浸在藥水裏。《一隻鳥仔哮啾啾》中爺爺被鋸下的腳也被浸泡在藥水裏,爺爺想把”它“帶進棺材裏去。但是沒想到另一隻腳也被鋸掉了,更沒想到的是懂事的小孫子竟先於白發人而躺進棺材中。同樣的,《一隻鳥仔哮啾啾》也涉及到”根“的問題,它用一群孩子之口,說出順吉仔”無鳥“的事實,因為他不敢光屁股下水遊泳。此種對”根“的關注,不僅僅是對台灣自然曆史的一種關注,而是一種更深刻的悲慟。落後封閉,小漁村,這都是近似的,民風的淳樸和強悍,鄉情的親和疏以及文明已經進入小漁村的情況,這些在這兩部片子中都有所涉及。”根“的問題,實際上是很中國的問題,但隻可惜內地的片子倒很少作探索。另一方麵,也是台灣特殊的地理和政治心態所決定的,其中很大一部分片子是尋求民族的根的,這從《家在台北》《源》《原鄉人》以及《汪洋中的一條船》等片名即可看出,而前麵提到的《悲情城市》更是表明一種不可割斷的曆史,或者說是把掩蓋的曆史又給挖掘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