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代的情和欲
1999年那是一個春天,我看到了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從那時候起,我才認為侯孝賢和王家衛不是華語電影中最厲害的,雖然這之前我已經看了楊的《獨立時代》,但說實在的,現代商業社會中一群白領間的爾虞我詐,情感間的交融和疏離的故事,還不至於震撼我的靈魂,而且我也不太喜歡字幕中“子日子日”的做法,那太沉悶。雖然“殺人”從片長上來說似乎更為沉悶,3小時40分,作為一本單本的故事片,已經到了極限,但我仍認為這是楊德昌最好的作品。《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包括西片中的殺人事件,一般的問題少年都是很外向很暴力,但台灣導演的表現卻很東方,蔡明亮也是這樣,包括侯孝賢的片子也是這樣。張震穿件襯衫(校服)的印象很深,完全是一個好孩子的樣子,他所演的高二學生小四,最後因感情得不到回報,便把刀捅向了一個女孩子的身體。我記得片中有這樣的對話——“小明你沒出息,沒出息”,說話間,張震的刀已經捅進了女孩的身體。他沒有想到要置她於死地,她是愛著她的,而前麵所有的鋪墊,仿佛就為這一刻的鮮血奔湧,不是銀幕上的,而是我心中的。
這個時候我明白了,這是另一種官逼民反,這不是墮落也不是瘋狂,正如一位網友所說——它不是《發條橙》,它的罪惡是有邊緣的,有自覺的;它不是《猜火車》,它沒有毒品,沒有性,沒有超驗;它不是《夠僵四小強》(又譯《兩杆大煙槍》),它沒有很“僵”的主人公,也沒有足夠酷足夠性感的故事與鏡頭……青春的震蕩和惘然,看了讓人無限感歎。一起殺人事件如果放到一定的背景中去看,才會有價值。在經濟起動之時,少年學生在行為價值觀上的騷動,他們對美的追求,他們的初戀,非常細節化,一起殺人事件講敘得非常流暢且不厭其煩。據稱本片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
楊德昌的追求用楊的話說就是要拍好看的電影,何為好看?楊說:”好電影就像一個好看的女人,不夠好看才會去隆鼻、打針、割雙眼皮、化妝、做些假動作;真正好看,各方麵都美的女人,沒有一個人不想看,就這麼簡單。“
而在《麻將》中,楊德昌把視角從”好孩子“轉移到”壞孩子“身上了——我們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這個世界隻有兩類人,一類是騙子一類是傻子——這是劇中主人公紅魚掛在口上、從他老爸爸那裏繼承並發展而來的話,而且他自信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紅魚,加上香港(人名)、小活佛、綸綸和瑪瑟、艾麗斯、安琪兒、馬克,一群濫掉的青年和剛剛入世的青年,濫交,騙錢,報複。紅魚堅信,如果要做騙子,做一個高級的騙子,那就需要動腦筋而不需要動感情,動感情隻會成為一個傻子。紅魚和綸綸差不多同時遇到從法國來的瑪瑟(來找英國朋友馬克,而馬克一開始拋棄了她),綸綸是暗戀上了她,而紅魚則打算把瑪瑟賣給老鴇賣個好價錢。而且紅魚還自認為在江湖上吃了女人虧的老爸也沒有感情了,他敢當麵教訓老爸,並且把老爸派來找他的女友教訓了一頓。他為了報複十年前耍了老爸的女人安琪兒,千方百計迂回曲折地想報複安琪兒。這些濫掉的青少年,即使對女人有興趣也隻是性交而已,是下半截的事,與上半截無關,他們的原則是不能跟女人親嘴(為了防止艾滋病)。
紅魚自以為智商頗高,他控製著他的同夥,”香港“成了與女人交歡的人麵獸,小活佛裝神弄鬼是他用風水騙錢的一張王牌,而綸綸則是他的司機兼翻譯,眼看他的計劃一步步地在實施,但是到影片結束時,當他找到安琪兒的情人也曾是他老爸的朋友時,朋友,告訴紅魚,他要報複的安琪兒並不是這一個,香港有一萬個安琪兒……此時的紅魚已知道老爸和他心愛的女人已服毒自殺,他的精神崩潰了,隻得開槍射擊……
不過到最後,楊德昌還是給人留下一點溫情,綸綸和瑪瑟,這一對異國戀人還是相吻在夜色中的街頭。看《麻將》其實也是一種折磨,因為你會突然想到,這個社會還有這麼厲害的青年,能把人生和社會看得這樣自以為是,看得上升到了哲學的高度,誰說他們是渣滓,誰說他們沒有遊戲規則?紅魚也是在“學習”在超越在向老一代江湖挑戰,雖然這種以惡製惡的挑戰最後都是以毀滅而告終。
相比於《麻將》,我不太喜歡《獨立時代》,我覺得它頭緒紛繁,但應該說此片算得上是白領電影,而且也被認為是楊德昌道德題旨最鮮明醒目的作品,它的英文片名就叫《儒者的困惑》。像北野武在情節畫麵的銜接上喜歡用他自己的畫一樣,楊德昌的過渡用的是語錄體的《論語》,有時像導語有時是緘言有時又像是一種遊戲規則。也可以把此片看作是一種白領間的遊戲,感情的經濟的道德的遊戲,全片十多個人物構成了一幅七情六欲的浮世繪,同時人物的對比也很有意思——琪琪的甜美和小鳳的深藏不露;小明與立人對照著老謀深算的上司;簡單的富家少爺阿欽和別有用心的LARRY;直率的MOLLY對照著姊姊天真樂觀的電視家庭假象,而其努力思索的姐夫則對照著後現代歌仔戲的矯飾藝術家鯤鵬大師BIRDY。人物像走馬燈似的一個個串過,像一出別具匠心的話劇。
2000年楊德昌因《一一》被評為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據賈樟柯在國外看片的體會,他認為《一一》是楊最好的作品,比《牯嶺街》要好,而且是用一個通俗平常的故事在說一個哲學問題。楊是一個喜歡思考的導演,而且喜歡思考平常的事,這就帶來了兩重性,一是極易出哲理,二是極易瑣碎——這也正是楊德昌電影作品的特點。本以為《一一》會有所節製,但還是三個小時的片長,應該說看到三分之一處戲才慢慢出來,楊導真是個慢性子。
不過也有道理,楊導說的是一家人的故事,從小孩到老奶奶,各有各的問題,一一娓娓道來從容不迫。一家人的生活狀態,一開始像平行的鐵軌,然後就慢慢相交,然後又分叉,其中最精彩的莫過於父親攜舊日女友過馬路,而情竇初開的女兒也攜男友過馬路,此種人生況味,楊德昌表現得極為含蓄,雖說也有社會批判的成分在內,但比起《麻將》要溫情得多,即多了些人生的關懷。其中八歲小孩洋洋拍照片的情節,也顯得意味深長,因為小孩眼光裏能看出大人看不到的一麵,即事情的真相,所以洋洋喜歡用相機拍人的背麵,因為背麵可能比正麵要真實。在《一一》中,楊還是容下了那麼多雞毛蒜皮的事,所以有些地方看來會有些累,楊德昌又不像李安,能把故事說很很好萊塢。楊為了表現他的思考,總是不惜篇幅的,他的《一一》的意思也就是”一個人“的意思,據說這個問題他思考了十五年,而到了中年才將片子拍出。
台灣的另一新銳導演蔡明亮,代表作兩部:《青少年哪吒》和《愛情萬歲》。蔡是馬來西亞華僑,在台灣學的電影專業,後定居在台灣。
《青少年哪吒》講兩個並不認識的十七八歲的青年,一個是輟學的學生小康,父親是開出租車的;另一個是開著摩托車專門偷盜遊戲機軟件的阿澤,有一次他們在路上相遇,阿澤對小康父親開的出租車劃了一刀,被小康記恨在心,他一直跟蹤阿澤,又因為嫉妒阿澤泡妞,便砸了他的摩托車,並畫了一個哪吒的記號。此部片子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小康的陰暗心理,他的卑微他的自尊以及那種莫名的情愫,當然還有他的神經質他的堅韌他的狂暴。後來看了《愛情萬歲》後,發現主角還是阿澤和小康,隻是林小姐代替了旱冰場的管理員阿桂。與楊德昌和侯孝賢的片子比,蔡明亮的人物關係很簡單,主要人物也就兩三個,而且他的高明之處可以讓主要人物並排前行,他們有恩怨但又不直接碰撞,比如以《青少年哪吒》為例,小康和阿澤始終沒有正麵交鋒,隻是各做各的事,片子一開始,小康呆在室內焦躁不安,屋外正在下雨;而雨中阿澤正在與同伴偷公用電話的錢。同樣是雨夜,阿澤走進旅館的房間跟阿桂做愛,而小康走到屋外淋著雨砸了阿澤的摩托車,然後,是小康住進旅館,而阿澤又走出旅館。他們錯進錯出,雖然小康一直跟蹤阿澤,但這種跟蹤並沒有任何結果,除了內心更加嫉妒,除了算計之後的竊喜到大喜,小康仍是一個卑微的人。但是到了《愛情萬歲》裏,小康和阿澤終於碰上了。這個碰上是緣於他們各偷了一把沒有戶主的二手房鑰匙,有了鑰匙就可以”進入“,當阿澤“進入”林小姐的身體正在床上做愛時,小康則”進入“床下躲在那裏手淫。他們三個人幾乎同時進入高潮。當林小姐走後,小康悄悄爬上床,在睡著的阿澤的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在這裏,小康是以一個同性戀者的身份出現的,他把西瓜當作愛人親吻以及後來當保齡球來打的戲,完全是蔡明亮的神來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