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麵講過,凡大師總想探索一點什麼,《夢》的另類即使在新世紀也是頗為費解的,或者說就是一種返老還童的遊戲之作,如硬要解讀,那就是在表現對人類和自然的終極關懷。
黑澤明八個夢的片斷,多數跟生態有關。它們相互之間沒有太多情節上的關聯,隻有幾個人物(演員)相串,而涉及的內容又大致跟民俗、生態、對戰爭的反思、人類的未來等有關,既沉重又有趣。沉重的是夢中涉及了戰爭(死魂靈)、核汙染,特別是核汙染,比火山爆發更為恐怖也更為無奈。而在《太陽雨》和《桃林》兩個片斷中,人類的童趣以及桃樹精們的抱怨又是對生態的一種反射,甚至在狐狸娶親這樣歡樂奇怪的夢中,也折露出凶光來,因為狐狸(動物)不願被打擾,凡去打擾者必須陪禮道歉,因此那個孩子不得不走到了彩虹下麵,這也可看出是向大自然道歉——黑澤明的返老還童的情趣在這部片子裏體現得尤其充分。而《水車村》更是導演虛擬的一個“桃花源”,那種自然古樸的景象就是一個理想社會,103歲老人口中所說的“大自然因發明而破壞毀滅”的話(但又不是《日本沉沒》等災難片、科幻片的套路,日本島國的憂患意識應該還是比較強的),如電的發明讓人看不見天上的星星,此類的意思代表了導演的觀念,雖不能說是真理,但在銀幕上卻表現得很藝術又很親切。水車的轉動就像是一種輪回,返樸歸真,生生不息。
探索人與自然的關係,黑澤明的兒子黑澤清也導演了一部叫《特種樹》的片子(役所廣司主演),就是有關生態問題的。導演在影片中探討這樣一個問題:是要一片森林,還是要一棵“特種樹”?這是個兩難的問題,幾近悖論。如果要一棵特種樹,那麼其他樹木都得死,森林也麵臨威脅。該片通過樹來隱喻日本民族特有的倫理觀,用“特種樹”則象征日本社會潛在的危機和隱藏著的瘋狂。導演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究竟人隻能選擇你死我活,還是可以另謀出路?通過虛構的故事,將人類的尷尬表現得淋漓盡致。
在黑澤明的電影裏,夢隻是一個形式,它所折射的仍是現實,或者說是對現實的一種批判。而此種片斷的形式,又極其自由,讓導演可以上天入地,不受人物情節的局限。所以這部電影也可看作是一部寓言,這裏麵有反思有懺悔有勸誡有警世,當然從“好看”觀賞性的角度說,那就一點也談不上了,你可以說這完全是黑澤明的遊戲之作,隻有大導演才敢這麼塗鴉。畢加索的和平鴿夠簡單了吧,卻也是傳世之作,就像《羅生門》。傳世的東西,經典的東西,也一定是有嚴格的形式上的規矩的,如果僅僅從“好看”的角度上說,可能還不如商業片,但這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黑澤明的電影,用日本文化的隱喻來說,也就是一種菊與刀的關係。
而對戰爭的反思,或者說直接有關日美關係的影片,我們看到的就有《人證》(《草帽歌》曾風行一時)、《心跳》等,甚至都要出現黑人形象,很顯然日本人看不起黑人,為此注入了不少仇恨的種子,但也僅此而已,不像一些大導演的片子,鋒芒直逼人性和民族性。像大島渚就是這樣一位喜歡表現愛與死亡的導演。
大島渚:愛與死亡的探索者
比黑澤明晚生二十多年的大島渚(1932年出生),是日本新浪潮電影的開山鼻祖。大島渚的作品現在能看到的漸漸多了起來。其中有影響的《感官王國》《禦法度》《戰場上的快樂聖誕節》和《少年》在我看來都是在探索愛與死亡的問題,簡單地說,愛是通向死亡的惟一途徑,而那種愛,當然是畸形的非常態的。大島渚的成名作是1976年的《感官王國》(又有譯作《感官世界》或《刺激世界》的),是我們看到的最感官的電影,因為它展現人的生殖器官而並不用馬賽克遮掩。男女主人公從愛的占有愛的嫉妒而走向死亡,為了追求性的刺激和高潮,他們想盡各種辦法,最後是女的割掉了男的生殖器。據說這是根據30年代的真人真事改編的,1976年上映後即遭警方的控告,即把它當色情電影看了。因為當時日本的“小電影”就很發達,這個時候《感官王國》的問世顯然不是時候。影片中女傭和主人間的愛欲,表現得很極端,挑逗,做愛,隨時隨地的做愛,主仆間的占有和被占有,都已經跟色情電影分不出什麼界線了。或許本來就很難分,或許日本民族就是一個極端的民族。放縱和節製,是一對永遠無法和解的矛盾,它有時就存在於一個人的身體之內,就像菊與刀,它是一種兩重性,可以共存於一個人的體內,而並非是你死我活的排他性。以我們今天的目光來看,此片還是頗有觀賞性的,而且情節畫麵敘述得都很簡潔,雪國、寺院(京都的西本願寺,也就是後來拍《禦法度》的地方)、音樂和酒,還有就是狂烈的肉體之愛,那種變了態的愛,就在一個美麗而暖昧的場景中表現,很有點驚心動魂。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感官王國》之於電影,如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之於文學——起碼在驚世駭俗上是一致的。
大島渚的作品《禦法度》又是部同性戀片子,講古代武士間的愛,一百多年前的故事背景,但又不同於古裝戲,不拘泥於陳規,拍得既現代又有古韻味。
禦法度在日語中原有禁忌、戒律的意思,就像波蘭導演基斯洛夫斯基的《十誡》,然而導演的闡述是——“這隻是一種官方用語,這故事有關一群瘋狂的男人互相廝殺期間,無可避免地愛上了同性”(因為沒有異性)。片中美少年加納的美貌,在武士中成為一件利器,刺破了禁錮人性的“禦法度”,表現了人性中的最原始的那一部分東西,人人都愛美少年,無論官兵都暗慕美色,這就像風吹落葉,日本人最引以為豪的武士道精神,在這一點點美色中頃刻土崩瓦解。
這也正是美麗和曖昧的意思,是大江健三郎的意思,也有川端康成的意思,是一種對文化的批判,而且都大大地超越了他們,大江的主題始終在戰後原子時代的愛與痛,包括殘疾人的愛與痛,而川端是個穿和服賞玩文化的形象。不諳日本文化的人看《禦法度》還是有一定的難度,比如加納留劉海、比如菊花之盟和關於片子結尾時土方(北野武飾,是大島渚發現並啟用了他,在“聖誕”一片中飾海爾中士,據說是銀幕處女作)劍斷櫻樹,都是跟日本文化有關的隱喻,也是顯得美麗而暖昧。依我的看法,即使不懂這些隱喻,其實也不難理解片子的故事。這是2000年參加戛納影展的大片,也是大島渚因中風闊別影壇十三年後的作品,所以格外受關注,但最後在戛納影展中還是敗給了丹麥片《黑暗中的舞者》。
大島渚的厲害之處,是他的批判姿態決不遮遮掩掩,這在《戰場上的快樂聖誕節》(又譯《俘虜》和《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體現得非常清晰,這是發生在二戰後期爪哇島上的一個故事,講一群英國戰俘在日本“集中營”裏非人的故事,是完全批判日本武士道精神和軍國主義的。也有兩種文化的衝突,比如英國戰俘覺得被俘也是戰爭的結果之一,並不以此為恥,而日本人則認為受辱是很可恥的事,他們認為受辱還不如破腹自殺。很顯然影片是把英國戰俘西勒斯上校和翻譯勞倫斯當作正麵形象來塑造的,而日本人的代表則是海爾中士和約諾上尉。裏麵也表現了同性戀,而且這也是大島渚一貫的想法——由於戰爭導致了男人間的特殊友誼,隻不過不像《禦法度》中通篇全是。日本軍官約諾上尉對西勒斯感到神秘不可解,由於他的存在,日本軍官的精神威望受到動搖,其中有一情節很能說明問題,軍官的下屬自做主張去謀殺西勒斯中校,失敗後破腹自殺,自殺前說,他怕西勒斯摧垮軍官的精神。那麼此軍官在潛意識中究竟有沒有同性戀傾向呢,影片沒有明確表示,隻是當約諾上尉要拔刀殺人之時,西勒斯上前去擁吻了約諾,用這樣一個動作“侮辱”了軍官,使他的意誌頃刻崩潰,最後他不得不下令活埋西勒斯,不過要把他的頭留在外麵,夜深人靜時,約諾上尉獨自來到西勒斯的屍“首”前(也隻有頭還露在外麵),用小刀割了幾綹頭發小心地用手帕包好……
四年後的1946年,日本戰敗投降,這時是輪到日本官兵當俘虜了,影片通過翻譯勞倫斯交代道,將被判處死刑的約諾上尉托人把那幾綹頭發拿到家鄉的祖墳上去祭奠,而中士海爾則在獄中學起了英語,回憶起他與勞倫斯他們度過的那一個難忘的聖誕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