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樹林,已經開始有蒼翠的葉片飄落,堆積起薄薄的一層,馬蹄踏上去,發出沙沙聲響。衣袍被風掠起、鼓蕩,腰間丁當作響的佩飾,摩擦著束在體側的劍柄。
天空藍得不夠澈透,卻因此藍得寂寞溫柔。
“拉爾法,我射到了兔子。”
沃裏克開心地笑著,縱馬在身後追來,單手擎舉的小動物,被揪住耳朵,微微搖拽著一團白毛的小身體上,血像梅花一樣暈染團團塊塊。拉爾法看著,不習慣地轉過了頭。
自從父親和瑞倫死後,他就變得有點怕見血。
就像突然意識到生命的脆弱和無常,以為並沒有在意,卻又時不時地提點他確實和過去變得不一樣了。
無精打采地縱馬而行,以為出來玩就會變得高興,結果卻絲毫提不起精神。
“怎麼了?”沃裏克關心地問,“你不舒服嗎?拉爾法。”
“可能吧……”對上沃裏克關懷的臉,莫名地有些心虛,拉爾法轉過頭,任由額角的頭發滑落,遮擋著想要回避他人注視的眼眸,“我們還是回去吧。”突兀地說著,假裝沒有看到沃裏克瞬間浮起的些許不豫。
回到宮中,拉爾法幾乎連衣服也沒換,就立刻跑向寢室。一路上心髒都咚咚跳,那種害怕著什麼一般的感覺,在終於見到羅拉倚窗而立的沉默身影後,迅速消失。
鬆了口氣,就像重要的東西,從來不曾丟失。
就像以為失落了貴重的東西,隻是噩夢一樣啊。
眼睛注視著那個黑發的情人,那張看似溫順不再拒絕,卻總覺得包裹在迷霧之中,難以看清的臉。
總覺得,萬一眼睛眨動的話,也許羅拉會像幻影一樣,在稀薄的陽光裏消失。
害怕見到羅拉,又想要見到羅拉,不見麵會焦灼得難受,心髒像被係了絲線變成懸浮之物。縹緲不安的感情,難受卻又無解。
可是怔怔地站在這裏,拉爾法又不知道該怎樣與羅拉進行溝通。而羅拉聽到響動,微微回首,見到的就是栗發的青年帶著一絲似乎快要嵌入眉宇間的淒楚,欲言又止地注視自己,一手還放在門上,就像一路奔來的樣子,栗發下的眼瞳飄散著憂愁之色。
羅拉覺得自己可以了解這個人的所思所想,包括他的感情和一切。因熟悉了解而產生的信任認知,即使是粗暴的態度也無法被輕易動搖。然而既然是無力回應的感情……是否終究裝作不願回應會比較好……
“你打算把我一直關在你的寢室裏嗎?”羅拉冷淡地率先開口。
為什麼她不害怕自己?拉爾法湧上些微的不服氣。
“你想我把你關回塔頂?”他強令自己直視著對方,“還是像招待貴客一樣,為你專門準備豪華的客房?”
羅拉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把臉再次轉開了。賽爾緹斯說讓她討好拉爾法,讓拉爾法放鬆警惕,可是羅拉不知道要怎麼討好拉爾法。兩個人如果不做出強硬敵視對方的姿態,就不知該如何相處。整個房間裏都流動著譎詭的氣氛。
“過來。”
拉爾法逞強地命令,抬起下巴,用恐怖的神情打量羅拉。
“想見我的話,那就請你到我這邊來。”
羅拉歪頭打量著他。無畏的眼神,稍稍透露出一點嘲諷。
這樣的兩人,好像回到了初遇。彼此防備,卻又彼此試探。
用手挑開羅拉的頭發,直視那雙望不到底的眼眸。比起身體的欲望,反而是心的渴望占據了上風。
搬起羅拉的下頜,拉爾法低頭,給了她無言的親吻。
嘴唇貼覆嘴唇,緩慢輾轉,自冰涼轉為炙熱。
手指滑進羅拉的底衣,在光滑的腰背上遊移。就這樣注視對方,撫摸對方,什麼話都無法講,也什麼話都不需要講。
寢室的大門外,沃裏克獨自站立。背光處的陰影,為他籠罩一層灰蒙蒙而又冰冷的氣息。他蹙眉看著那個著迷於懷中人的拉爾法。出現在栗發青年臉上的一切神情,對他來說都如此陌生。
苦情的拉爾法,為某事某物淪陷的拉爾法,甚至因為羅拉而露出了從未見過的美豔神情的拉爾法,都令沃裏克感到了微妙的不適。
因為存在於那裏的,是他不熟悉不了解也不屬於他的——拉爾法。
白色的衣袖垂下,細長的手指輕微發抖。長發映襯中的臉孔變得陰鬱,沒有打擾室內的二人,沃裏克在稍作停留之後背身離去。
隻有細密的金發在風中劃出寂寞的痕跡。
“最近不打算出去了嗎?”公事商洽完畢,沃裏克打量著準備回休息區的拉爾法。
皇宮分成了表裏兩部分,貴族大臣可以自由出入於表區,辦公地點為方便行事,也建設在了此處。而內宮防守嚴密,除了沃裏克和國王本人,其他人等沒有命令不能隨便出入,這也是為了保護拉爾法的安全。因蘭開斯特的餘黨並未曾、或者說也無法徹底清理。
蘭開斯特與約克家族……分屬於皇族的兩支血脈,一徑向上追尋,肯定也是溯本同枝,彼此之間難以完全斬斷聯係,才剛得到這個國家也不可能做出大開殺戒之舉。年輕的拉爾法,幾乎得到了交好國家有誌一同的稱讚,實在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為自己添加不必要的敵人。不過遠交近敵一向是國與國相互彼此的外交理念。蘇格蘭和法蘭西都立場曖昧,對於拉爾法的統製抱持暫時觀望的心態。
“不了。”
拉爾法簡單地語畢,就準備離去。
注視那個徑自回身連看也不看自己的身影,沃裏克忍不住開口叫住了他:“陪我走走吧。”
“哎?”栗發的青年隨即瞪大貓般眼瞳,把手扶在腰上,馬上露出了玩笑般的姿態,“你平常都禁止我獨自出行,說什麼不安全一類的……”
“隻在宮裏就好。”
“原來如此。”
雖然是秋天了,但皇宮的樹木一向精於修剪。抬目望去,還是遍野綠地。
“最近心情好像有轉好對吧?”沃裏克默默地走著,忽然有點突兀地笑著說道。
“一樣啊。”拉爾法不解地挑眉,“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你心情很好的時候,都不喜歡搭理我啊。”沃裏克露出了笑容,又很快別過臉去,像在眺望另一端的風景,“那株白色的樹是什麼喬木?”
“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拉爾法啞然,“去問園丁啦。”
“拉爾法。”
“嗯?”
“……”沃裏克抿了抿唇,卻沒有馬上說話。
“搞什麼啊?你好怪。”
“你現在呢,已經是一國之君了,和蘭開斯特家的人在一起,流傳出去也不好聽。”沃裏克並沒有把臉轉回來,依舊背對著拉爾法,“我們還在戰爭之中……這樣對下屬很難交待。他們會以為我們想要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