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起大雪的時候,大地剛剛進入了黑夜。
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鋪天蓋地。盡管已經是黑夜,然而天地之間,萬物還是被雪色映得瑩白。
連夜,都不再是夢魘般的漆黑,多了點蒼白。
而寒氣,就在這樣一個普通的夜裏,不可竭製地通過那樣細微的縫隙,湧進身體。
“不要動!”寒氣徹骨,當重寒忍受不住想扭動一下身體的時候,一把聲音傳了過來,然後,是渾身的疼痛傳了過來。
就這樣,重寒被驚醒了,他睜開了雙眼,看著眼前的一切。
眼前的一切對於他都是茫然的,因為他沒有想過還能看到那樣的一切,包括那個人!那個正替他胸口以至肋骨上傷口敷藥的人!“我……不是已經死了的嗎?”明明記得那天,當毒龍散藥性都消失了以後,他已經感覺到四肢百骸都被劇毒侵染,就連他自己都知道這是連大羅神仙都救不好的人,如今竟然還能不死?這個蘇意憐的醫術難道高明到連閻王生死冊上的人都能搶得回來?
“若果你死了,如今又怎麼可能見得到我?”蘇意憐揶揄地笑著,手上已經替重寒的傷口換好藥。
“但是……我明明是服了毒龍散,又怎麼可能會沒事?”有一點重寒敢肯定的是,他確實是服食了那種用生命來換取瞬間增強力量的毒藥!“難道那毒龍散是……假的?”
“你已經昏迷了近三天了,難道這三天裏你沒發現一個問題嗎?”沒有回答重寒的疑惑,蘇意憐卻說了別的事。
“三天了?”重寒又微微了愕了愕,“昨天就該是七絕蝕心蠱毒發作的四十三天之期了,這是怎麼回事?”按道理,就算毒龍散的劇毒沒要得了他的命,他也應該於昨天為七絕蝕心的蠱毒發作身亡,可為什麼至今他仍活著?重寒越來越不懂。
“這幾天,七絕蝕心蠱毒都沒有發作,對吧?”蘇意憐忽然收起了笑容,嚴肅著問。
“確實是,難道是……?”以往就算是在昏迷之中,隻要蠱毒發作的時候,他照樣會被錐心刺骨的劇痛驚醒,然而,他卻如此安詳地睡了幾天,難道是七絕蝕心的蠱毒被解了?
“我能告訴你的是,你服了毒龍散能不死是完全因為你身上的七絕蝕心蠱,毒龍散的毒性被蠱毒吸收了,同時毒龍散的劇毒也暫時抑製了蠱毒的發作!”蘇意憐慢慢解釋著。
“那即是會怎樣?”
“當毒龍散的毒性完全被蠱毒吸收了以後,蠱毒還是會照樣發作,而且,那時的蠱毒隻要發作一次,就足以要了你的命!”眼神裏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蘇意憐很認真地說著。
“那我還有多長的時間?”原來,終究是難逃這樣的宿命,重寒笑著問。
“不知道,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幾天,不過,絕對不會讓你等太久。”麵對重寒對生死的無所謂,蘇意憐心裏竟有些難過起來,她一邊收拾著床邊的繃帶和藥材,一邊說道。
“反正到頭來都是難逃一死的,你何必還要浪費藥來救我?在那天,你就應該讓我死去。”重寒微笑著,笑容中有些苦澀。
“若不是那天你答應了冰晴要參加她的婚禮,我也沒打算要救你。”收拾好了東西以後,蘇意憐說完托起了盤子,起身就要離開。
想起了那天冰晴在他意識泯滅前的最後請求,整顆心就像被蹂躪一樣,隱隱地刺痛起來。
回憶起那天因為舍不得冰晴那樣哀傷地慟哭,朦朧中確實是微微點頭答應了冰晴,原以為那隻是死前一個失真的承諾,誰知如今竟成了一個非要兌現的事實。
難道真的要去參加冰晴與壁城的婚禮嗎?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嫁給別人?
他已經是一個將死之人,為什麼死前還要去受這樣的屈辱折磨?
想到這些,不僅是心,連腦袋都開始疼痛起來。
“等等。”看著蘇意憐轉身就要出到房間,重寒忽然喊住了她。
“有事?”蘇意憐停了下來問。
“你不是答應過我,在我死之前要告訴我你的身份的嗎?”
“那天在大殿裏的對話,你沒聽見?”蘇意憐悻悻地問著。
“我隻想聽你親口說出的答案。”重寒答辯。
有點無可奈何,可蘇意憐還是從門外重新走了進來,放下了手上的東西,合上了打開的門。
“你想知道什麼?”於重寒對麵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蘇意憐提起茶壺就往杯子裏倒了杯茶,淡淡地問。
“你到底是什麼人?”事隔數天後,重寒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是冰晴的親母,在冰晴沒有回來之前這個滄瀾國的王!”一口暖茶下肚,蘇意憐淡淡地說著。
“既然是這樣,那我更不明白。”重寒定眼地看著她,滿眼的疑惑。
“不明白什麼?”
“你既然是冰晴的母親,怎麼可能在自己的孩兒身上下七絕蝕心這樣可怕的蠱毒?若果當初我沒有及時把她救出宮,她豈不是早已一命嗚呼?而且,你怎麼就能確定我肯用我的命去救她?若果我不肯救她呢?”重寒實在想不明白,一個母親怎麼可能會對自己的孩兒那麼殘忍?“還有,既然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那麼那天在大殿之上,你們怎麼來得那麼晚?若果不是我拖了顏仲謀那麼多時間,你還可能看到冰晴嗎?”當知道蘇意憐的身份後,很多以前不明白的地方忽然就明白了,至少,從她就是那個組織的幕後主腦這個方麵出發,很多事情就能想通。
然而,重寒還是有這些想不明白,他真不相信一個母親怎麼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
“這些事,你不能怪我。”聽到了重寒一連串的問題,蘇意憐臉色馬上變了,她蹙緊了眉,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能換來如今這樣的局麵是不易的,該鏟除的勢力被鏟除、該削弱的被削弱,這個國家好不容易才盼來這樣真正的和平,所以,能換來這樣的一天,犧牲了誰都是值得的。”蘇意憐長長地歎了口氣,繼續道,“我承認,雖然全盤局勢一直都在我掌握之中,但是,有些變數始終是始料不及的,譬如說,你就是其中一個變數!”
“我?”重寒愕然,他想不到這些和他也有關係。
“不得不說,當初確實是我要青璿故意告訴你我會解蠱毒,我是企圖通過用七絕蝕心的蠱毒來控製你的,然而你有沒有想過,若果那天你是不願意用自己的命救冰晴,抑或是由於其他什麼原因冰晴來不及救治,局勢就不會發展成今天這樣!就好像那夜你們去救壁城的時候,若果那夜你執意把壁城帶回了宮中,那麼,就沒有人趕得及製止城外的顏仲樓帶兵攻陷畹町,那時,笑到最後的說不定就是顏仲謀!”聽完,重寒額頭那裏已經冷汗淋漓,他從沒有想過這些小小的細節居然決定著那麼多的事,真的是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啊!
“局勢往往能預測,但是很多情況卻是預料不到的,就好比在大殿的那天,誰又會預料得到祁連將軍會比計劃來得晚呢?那天我也真的以為冰晴是救不及的了,然而,誰又會料到你能糾纏得了顏仲謀那麼多時間?所有的這些都是變數,但是,誰能百分百的掌握?”的確,戰場裏的每個瞬間都千變萬化,若果有人能預料得到戰事的所有變化,那麼豈不就掌握掉一切了嗎?
“而且,你別忘記了,冰晴是德昂族的公主,她是滄瀾國的王,她的身份早就注定著她要承受這樣的命運!你為什麼就不想想,為什麼我不向青璿下蠱不向壁城下蠱就是要在我的女兒身上下蠱?因為隻有她才是舉足輕重的人,也隻有她才能牽動局勢!”說到後來,蘇意憐臉上已經沒有剛才那種淡淡的表情,臉上都是肅穆和認真。“你以為我就想在她身上下七絕蝕心這種可怕的蠱毒?若不是為了使太醫們查不出來,讓所有人真的相信她是染了怪病命不久矣,這局勢怎麼可能一下子動蕩起來?顏仲謀與樊淵又怎麼可能會想到借這樣的機會叛變?”此時此刻,蘇意憐已經控製不住眸間淚光閃爍,“每一次用她的生命來作賭注的時候,你以為我就不會心痛?若果她有什麼不測你以為我會安樂?我也隻有她這麼一個女兒!但是,我也沒有辦法,誰叫她是我的女兒,誰叫她是蘇氏王族的後人?”聽到了這些,看到了蘇意憐激動的表情,重寒肚裏還有很多的疑問,諸如她是怎麼知道顏仲謀有謀反之心、她是怎麼拉攏到祁連等等的這些,他都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知道,蘇意憐所做的一切,犧牲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民族,為了這個國家!而他隻不過是一個局外人,這裏的一切本來就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他何必要知道這麼多?更何況,他已經是一個將死之人。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沉默了一會,重寒再次開口。
“是什麼?”
“這裏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還有青璿知道,不過我保證她絕對不會泄露你的秘密。”
“那就好。”重寒滿意地點點頭。
“你已經決定好了?真的不再以韓椴的身份見她?”
“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你用七絕蝕心蠱來控製我,除了想讓我替你辦事之外,無非也是想借此徹底阻止我向冰晴表明身份吧?”重寒苦笑著,蘇意憐的心思他哪會不知道。“隻要我一死,冰晴的身邊就再也沒有韓椴這個人。”
“你會不會恨我?”
“恨!怎麼不很?若果可以,我恨不得殺了你!我的一生都是毀在你的手上,五年前不是你讓冰晴離開我,我哪會有這樣的一天?”目光裏盡是憤恨,重寒怨恨地說著,“如今,我手亦殘廢了,武功也散去了,連命都準備要丟了,就算我恨你,都奈何不了你吧?”
“你們本來就不該相愛,在這個國家裏你們更是不可能,所以,為了能讓她從此徹底死心,安心地當好這個大王,我也隻能這樣做。”蘇意憐無奈地說著,然而,她頓了頓,忽然道,“不過,若果我有辦法替你解去身上的蠱毒,你願不願意現在就離開滄瀾國,從今以後再也不見冰晴?”
想也沒想,重寒便堅決地搖搖頭。
“為什麼?”看見重寒如此堅決,蘇意憐不解地問。
“說實話,我應該是要恨你的,不過,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這個國家。”已經明白到現在恨已經於事無補,重寒慢慢地平和了下來。“五年前,我本來就該死在這裏,是你在這裏把我救回來,如今你要收回我的命,我根本就沒有資格恨你。”看著窗外已經被冰雪覆蓋的淚湖,白茫茫一片,重寒平淡地說著。“反倒,我應該感謝你才對,盡管你讓我受盡痛苦,但是,你卻讓我死得明白,至少,我不用像五年前那樣對冰晴帶著恨而死,如今,我就算死了,我也知道冰晴曾經愛過我。”
說到這裏,重寒竟然笑了,這是連蘇意憐都想不到。
“待明天,等吃過了冰晴與壁城這婚宴,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黃泉路,你我今生,再各無相欠。”視線由窗外收回,重寒很平靜地看著蘇意憐,眼中透露的是絲絲的恬然。
那樣平靜祥和的目光,哪裏是一個將死之人該有的眼神?蘇意憐驚訝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已經沒辦法再說出任何話。
確實,她又怎麼會明白重寒的心意?
沒有辦法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更何況,當一個習武之人淪為一個殘疾,誰能接受這樣的打擊?
既然如此,倒不如痛快一死,何必還要欠人家的情?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倚在了窗欞邊,看著窗外一片一片宛如灰蝶般飄舞的雪花,重寒忽然喃喃地念起了李白的《秋風詞》。
雖然早已過了秋天,然而,思念的心卻是無分季節。
每當寂寞的時候,幕幕前塵總會澎湃洶湧,塵封往事也總會蠢蠢欲動將要泛濫於心胸。
重寒有時亦會把持不住,被淹沒在記憶的浪潮之中。
轉眼真的十年了,這十年,他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十年了,他失去了所有,得到的卻隻有那種揮之不去糾纏不清的牽絆。
碌碌一生,甚至到了將死一刻,他終究還是要為她所牽絆。
或許正如詞中詩句所說,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何如當初莫相識?想到了這裏,重寒嘴角不經意翹起,看著那樣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他笑了。
“咚……咚……咚。”就在重寒想得入神的時候,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的聲音,然後,門就被推開了。
風雪,就在門被打開的刹那,迫不及待地一湧而入,寒氣,更是刺麵而來。
微微轉過了頭,重寒看著半空中飄落如絮的雪花,視線最終落在了那個人的臉上。
“是你?”有些愕然,有些意外,重寒微微怔了怔。重寒意外的是,那個明天就要大婚了的男子,居然還會有空跑到這裏來?
“嗯。”壁城微微點了點頭,然而,他看到重寒的一刻竟比重寒見著他更意外。
他看著那個恬然地倚在窗欞旁邊,滿眼明澈攸然的男子,竟是一個他從來都沒見過的顧重寒!就那樣簡單的一句以後,兩人居然沒有再說話,重寒依舊淡然地看著窗外,而壁城,卻還是驚愕地看著重寒。
“其實,我已經來過這裏三次,不過,之前幾次來你還沒醒。”那樣無言的氣氛中,還是壁城先打破了沉默。
“噢,有事?”不輕不重的語氣,視線依舊漫遊在窗外,重寒淡淡地問。
“我來除了是要感謝你之外,我還想向你道歉。”
“道歉?”重寒微微愣住,他回過了頭,看著壁城。“為什麼要道歉?”
“之前,是我們懷疑你是……”
“夠了,都是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腦海瞬間閃過了那晚的記憶,重寒打斷了壁城。“我本來就是間諜,你們那樣做根本沒錯。”
“但是……”
“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眼中露出了不悅,重寒再一次打斷壁城道。
對視中,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窗外狂風呼嘯,寒氣襲人,屋內的沉默中,氣氛卻比窗外更冰冷!
“其實……”壁城略微遲疑了一下,“我這次來是有些事想親口問你的。”
“噢?”重寒怔了怔,看來這個才是壁城此行的目的。“是什麼事?”
“你……為什麼就不讓冰晴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壁城目不轉睛地看著重寒,一個子一個字地說著。
什麼?心跳忽然地慢了幾拍,腦袋更是被什麼擊中,重寒本來明澈的眼神一瞬間變得混濁。
“你……這是什麼意思?”重寒訝然地看著壁城,難道壁城知道他的身份?
“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想隱瞞嗎?”看著重寒眼中顯現的不安,壁城就知道他想的沒錯。
“我隱瞞了什麼?”重寒壓抑著震驚,故作冷靜地問。
“根本就沒有顧重寒這個人,你真正的名字該叫韓椴,對吧?”沒有再轉彎抹角,壁城直接說了出來。
這句話有如九天外的驚雷,徹底地震撼了重寒的身心,以致重寒有刹那的錯愕失魂,吃驚到幾乎站立不穩。
“你認錯人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誰是韓椴!”不敢正視壁城的眼睛,重寒急急地轉過了頭看出窗外。
“是嗎?”看著重寒那樣驚慌失措的表情,壁城沒有繼續追問,他隻是狡黠地一笑。“你應該還記得,幾天以前你們在樊淵的密室那裏把我救出來的吧?”
“記得。”重寒淡淡應道。
“那你應該記得,那夜你因為七絕蝕心蠱毒發作暈了過去,醒來時我已經跟非若走了?”壁城繼續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