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憫
有人問聞一多:“究竟怎麼愛人民呢?”他語氣沉重地回答:“從心裏就愛起,和受苦難的人在一起,他身上的虱子爬到你身上來,都不覺得他髒。這是很痛苦的事,因為我們出身大都是剝削別人的,但一定要改造自己的思想。”
在昆明,聞一多住在一位姚姓中醫家的樓上,兩家相處頗為和睦。唯獨房東老太太常虐待她的丫鬟荷花,聞每每聽到荷花的慘叫聲,忍無可忍,急奔樓下勸阻。回到樓上,嘴裏還連聲譴責:“太不像話!太不像話!”
一次,聞一多與何善周一起去村子裏訪問一家農戶。這是一家赤貧戶,家徒四壁,男人不在家,女人麵黃肌瘦,衣不蔽體,孩子們一絲不掛,骨瘦如柴。女人告訴聞一多,他們已經幾天沒有吃東西了。麵對如此慘景,聞心情很是沉重,半天說不出話來。
在昆明時,聞一多曾見國民黨的軍隊拉壯丁:那些壯丁被繩子拴著成一串兒在路上走,有人走著走著就倒下死了。聞看見有個軍官打士兵,上前斥責道:“你自己也有父母兄弟,你難道沒有一點人性?”結果那個軍官破口大罵,反而更加凶狠地踢打那個士兵。聞氣憤至極,回家後仍憤恨難平,夫人勸他說,何必呢,聞一多說:“不是你的兒子,你不痛心!”
某次上課,聞一多講解杜甫的《石壕吏》時,對學生講了自己的見聞:他家住在昆明郊區,附近的國民黨軍隊以請看電影為名,把騙來的20多個農民都綁起來當了壯丁,一時雞飛狗跳,哭聲直上雲霄。昆華中學曾駐紮過一連軍隊,開拔時一名士兵因病被遺棄,這個士兵走投無路,跳井自殺,被撈起來後,大家圍著屍體掉眼淚。聞講著講著,失聲痛哭起來,憤怒地質問道:“為什麼隔了一千多年,我們現在比杜甫寫《石壕吏》時更悲慘?”“這哪是什麼’國軍‘,這是土匪!不,比土匪還要壞!”
聞一多次子聞立雕的好友莊某,家在南洋,因抗戰期間交通、通訊中斷,家中無法給他寄生活費,聞立雕要求父親承擔莊某的部分生活費。當時,聞家生活艱難,聞一多最初並未同意,但與妻子商量後,還是答應了兒子的要求。抗戰勝利後,聞家準備返回北京,此時莊某仍未與家人取得聯絡,聞立雕便讓莊某到自己家中暫住,並決定讓莊某和他一起返回北京,要求父親負擔莊某的機票。生活艱難的聞一多考慮再三,又一次答應了兒子的要求。然而,他還未等籌措到全家回北京的機票錢,便被暗殺。
風度
學生馮夷回憶聞一多在清華講課時的情景:“記得是初夏的黃昏,馬纓花正在盛開,那桃花色絨線穗兒似的小花朵,正在放出清淡的香味。七點鍾,電燈已經亮了,聞先生高梳著他那濃厚的黑發,架著銀邊的眼鏡,穿著黑色的長衫,抱著他那數年來鑽研所得的大疊大疊的手抄稿本,像一位道士樣地昂然走進教室裏來。當學生們亂七八糟地起立致敬又複坐下以後,他也坐下了;但並不即刻講,卻慢條斯理地掏出自己的紙煙匣,打開來,對著學生露出他那潔白的牙齒作藹然地一笑,問道:’哪位吸?‘學生們笑了,自然並沒有誰坦直地接受這Gentlemen風味的禮讓。於是,聞先生自己擦火柴吸了一支,使一陣煙霧在電燈下更澆重了他道士般神秘的麵容。於是,像念’坐場詩‘一樣,他搭著極其迂緩的腔調,念道:’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得為真——名——士!‘……有時,講到興致盎然時,他會把時間延長下去,直到’月出皎兮‘的時候,這才在’涼露霏霏沾衣‘中回他的新南院住宅。”
學生聞山回憶聞一多:“他的男中音,像中提琴的男低音,非常好聽。”
吳晗回憶:“(聞一多)一部好胡子配上發光的眼睛,在演講,在談話緊張的時候,分外覺得話有分量,尤其是眼睛,簡直像照妖鏡,使有虧心事的人對他不敢正視。”
1937年,聞一多主持侄女的婚禮,日機突然來襲,導致停電,眾人一片混亂,驚惶躲避。聞一多以主婚人的身份在黑暗中高聲宣布:“結婚乃人生大事,豈能因小日本騷擾一下就中止舉行!希望大家保持鎮定!”婚禮於是繼續舉行。
一天,空襲警報響起,聞一多和保姆趙媽趕緊去學校接兒子,半路遇見敵機,趙媽忙躲進樹林,聞卻想看個究竟,靠著圍牆,以手遮陽,仰頭向空中搜看。聞正看著,忽然響起巨大的爆炸聲,一時房屋坍塌,煙塵滾滾。等煙塵過去,趙媽慌忙尋來,隻見聞捂著頭,鮮血直流。家人忙將他送到醫院,還好隻是被磚頭砸破了一個口子,顱內出血,縫了幾針,回家休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