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到蒙自後,聞一多就一直埋頭於古代文化典籍的研究。鄭天挺回憶說:“我和聞先生是鄰屋,聞先生十分用功,除上課外輕易不出門。飯後大家去散步,聞先生總不去,我勸他說何妨一下樓呢,大家笑了起來,於是成了聞先生一個典故,一個雅號——’何妨一下樓主人‘,猶之古人不窺園一樣,是形容他的讀書專精。”後來,羅常培在一次學術講演會上講起這則逸事,“何妨一下樓主人”這個雅號便傳遍整個校園。
傳道
臧克家報考青島大學,國文試卷出了兩道題:一、你為什麼報考青島大學,二、作一篇雜感。兩題任一個。臧全答了。雜感隻寫了三句:“人生永遠追逐著幻光,但誰把幻光看作幻光,誰便沉入無底的苦海。”數學交了白卷。一個月以後,他意外地收到了通知書。注冊報到時,一位姓莊的職員告訴他:“你的國文卷子得了九十八分,頭一名!聞一多先生看卷子極嚴格,五分十分的很多,得個六十分就不容易了。”臧克家說:“聽了這話,我解決了數學吃’鴨蛋‘還被錄取的疑問。同時我想,一定是我那三句’雜感‘打動了聞先生的心!”
在青島大學任教的兩年間,聞一多最得意的事便是有了兩位高足,即臧克家和陳夢家。他將二人的照片放在書桌上,不無得意地對客人說:“我左有夢家,右有克家。”
臧克家回憶聞一多講課:“記得他在講雪萊的《雲雀》歌時,將雲雀越飛越高,歌聲也越強,詩句所用的音節也越來越長的情況,用充滿詩情的腔調吟誦了出來。”“記得有一次在英詩的課堂上,他說:’如果我們大家坐在一片草地上談詩,而不是在這樣一間大房子裏,我講你們聽:坐在草地上,無妨吸著煙,喝著茶,也無妨同樣吸一口鴉片……‘他詩人的氣質很濃厚,講起書來,時常間頓地拖著’哦哦‘的聲音。”
一次,聞一多上課時,在黑板上寫了一道算術題:2+5=?學生們疑惑不解。聞問道:“2+5=?”學生於是回答:“等於7嘛!”聞說:“不錯。在數學領域裏2+5=7,這是天經地義的顛撲不破的。但是,在藝術領域裏,2+5=10000也是可能的。”他拿出一幅題為《萬裏馳騁》的畫作讓學生欣賞,畫麵上突出地畫了兩匹奔馬,在這兩匹奔馬後麵,又錯落有致、大小不一地畫了五匹馬,這五匹馬後麵便是許多影影綽綽的黑點了。聞指著畫說:“從整個畫麵的形象看,隻有前後七匹馬。然而,凡是看過這幅畫的人,都會感到這裏有萬馬奔騰。這難道不是2+5=10000嗎?”
在西南聯大,聞一多開設了“詩經”、“楚辭”、“周易”、“爾雅”等近10門課,其中,“唐詩”是聯大最叫座的課之一。他最讚賞五言絕句,認為五言絕句是唐詩中的精品,二十個字就是二十個仙人,容不得一個濫竽充數。他講唐詩,不蹈襲前人一語。他將晚唐詩與西方後期印象派的畫聯係起來;講李賀,同時還講到印象派裏的pointillism(點畫法),說點畫看起來隻是不同顏色的點,這些點似乎不相連屬,但凝視之,則可感到點與點之間的內在聯係。汪曾祺回憶說:“能夠像聞一多先生那樣講唐詩的,並世無第二人。因為聞先生既是詩人,又是畫家,而且對西方美術十分了解,因此能將詩與畫聯係起來講解,給學生開辟了一個新境界。”
聞一多說:“讀唐詩,尤其是讀初唐詩處,應該在昆明,這裏夏無酷暑,冬不嚴寒,春秋佳日,風和氣消,一卷在手,如飲醇醪。我是和大家共享呢。”
聞一多講唐詩,講到杜甫時最為神往。他在課堂上朗誦《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聞告訴學生,對這樣的詩,不僅要讀,而且要用心去體會;並且說,這就是推己及人,是偉大的同情心,是藝術的起源。
西南聯大學生李淩回憶,聞一多講《楚辭》有一個特點,他往往等天黑下來的黃昏,在教室之外,點個香爐,拿個煙鬥,然後開始念《楚辭》的名句。《楚辭》很複雜,但句子很優雅。每逢講一些悲痛的詞句時,學過戲劇的聞一多總能朗誦得特別感人。
楊振寧回憶,聞一多講《楚辭》時,手裏拿著四易其稿的《天問疏證》,一句一句地講,一個字也不含糊,旁征博引,一學期隻講了一篇《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