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連徐俯都愣了一下,有些迷惑地看著綠綺。
“怎麼?吃驚了?”她手中的愛喜還沒有燃盡,繼續放在唇中吞雲吐霧,“我從小就經常挨打,皮肉之苦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的。”
夕陽最後一道極細弱的光從搖曳的煙霧裏穿越,冷冷勾勒出她一彎精致的下頜。她靜止在那裏,細密的睫毛輕輕一顫,毫無溫度的眼底借著光線沾染著零星沉浮的微光。
不知怎的,她似乎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能夠走入的眼此時竟是分外刺目。雖然早就清楚在她的臉上看不到所謂的“驚惶失措”和“痛不欲生”,但她此刻的毫不在意不禁讓徐俯的內心更為焦躁。
靜默地注視著,直至沙啞的男聲和著敲門“篤篤”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少爺,您要的東西送來了。” 徐俯走到了門口,突然轉頭一笑,似溫柔繾綣,隻是聲音卻奇冷無比:“我現在有事,你好好休息。”
直到門合上,綠綺才取下眼鏡,鬆了一口氣地躺在了床上,揉著酸疼的鼻梁。
來到樓下,眼前的人卻出乎了徐俯的意料。
“怎麼是你?”
魏小虎忙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道:“博哥有點事情,說這個U盤老大你急用,所以讓我送過來。”
他坐下,淡淡瞥了一眼U盤,手指敲打著沙發的扶手,靜靜看著麵前有些精神不濟的魏小虎,停了幾秒,天生有著高挑尖銳的眉角配合著唇邊的刻薄冷笑,輕佻地揚起。
“哦,正好我們一起走吧。”
魏小虎雖有些驚訝,卻也順從地跟著徐俯。在上車的瞬間,徐俯像剛想起什麼似的,轉頭對魏小虎道:“糟糕,我的手機忘在樓上的臥室裏了。”
“我去拿,老大。”沒有多想,就毫不猶豫地轉身。
看著魏小虎上樓的背影,徐俯仍是挑著眉,唇似笑非笑地詭魅彎起。
穿過了光線陰暗的長廊,當魏小虎向臥室走去的時候,心裏忽然有了奇異的不祥感覺,少見地猶豫了一下,才打開了臥室的門。
臥室很大,隻有床頭的一盞燈點亮著,柔和的光安靜地從彩繪玻璃的縫隙之間蜿蜒著流動,帶著些隱藏的惡意搖曳自己稀薄的軀體,輕輕撫摸上了那睡熟得像個孩子一般的女人。
魏小虎太熟悉了,哪怕看見的僅僅是一個背影。
說是吃驚、難過,不如說是迷茫,他嘴唇顫抖想問什麼卻無法出聲,隻覺得自己的心髒都仿佛被揉碎了似的疼……。
眼前是一片昏黃,所有東西都影影綽綽,隻存在一個輪廓。
一步一步向前走。
想必她是醒著的,因為他每走近一步,她的被就僵直一分。
黑色的棉質睡衣柔順地熨帖著她的身體,勾勒出優美的輪廓。頸間細密的紫紅吻痕多得讓人目不忍視,清楚地說明了她遭到了什麼。
他想哭,他想笑,可是到最後他隻是從背後把她僵直的身體抱在懷裏。
“我們回家吧……綠綺……”
人體的溫度熨帖著綠綺的脊背,她卻無法像以往放鬆一般地向後靠去,微微閉上了的眼睛,感覺著擁抱著自己收緊的手臂。手一點一點收緊在衣襟處,掌心裏的冷汗一點一點地滲透出來,慢慢地流進手掌上每一條細微的縫隙。
偏偏是這個時候被他撞見。
她討厭被魏小虎看到自己的醜態。
她采取了情侶之間最卑劣的冷處理方式淡出他的生活,就是希望能在他心中保留一點美好。而現在,他看見了,卻還是緊緊地抱著她。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從自己的胸膛噴發而出的某種情感……她連回頭都不敢,怕看他受傷的眼神……因為那實在是太痛苦了……
偏偏她現在要做的,卻是必須要舍棄,舍棄掉生命中曾經帶來的短暫溫暖的陽光,舍棄掉對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你就那麼突然地走了,再也沒有回家,你的鋼琴,你的自行車還有我都很想你,我們回家吧,一起回家,去過柯達廣告裏的那種生活,好嗎?”
他的聲音放得是那麼輕,但是綠綺聽到了,聽得非常清楚,清楚得像是有人用釘子把這個聲音釘在她的耳膜裏不斷地回響著……
柯達廣告裏的生活?
他還記得?
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她總是需要很多時間練琴,但是他都要每天堅持拉著她看上兩集海盜王。
他喜歡那個可以隨意伸縮的路飛,而她漸漸喜歡上了那個綠色頭發的劍士索隆,後來也會看得異常投入,興致勃勃地想要知道後麵的故事。
然而中間總會插播廣告,每次看到充滿陽光的柯達廣告,她總是下意識地調台。
一兩次過後,敏銳的他就問起了緣由。
看起來太過於幸福了,不相信有人是這樣生活的,所以厭惡這種虛假的幸福。
這麼說著,語氣卻帶著連自己都察覺了的脆弱味道。而他就這樣抱著她,那種壓抑到好像要崩斷的、苦苦的心情全部沒有了,隻有暖……暖……暖……
然而,那樣的脆弱隻不過是一瞬間,連她自己都忘記了,他卻還是記得……
心髒有些疼,細微的、像是有人伸出尖銳的手指,一點一點把心髒上麵的薄膜活生生地揭開一樣的疼……
為什麼?她並沒有要他注意她、看著她、喜歡她、愛她啊……她沒有……
綠綺蜷縮了下,安靜地聽著敲擊耳膜的心跳聲漸漸平息,直到消失。
沒有睜開眼睛,隻是平淡地開口:“我以為大家都是成年人,都理解遊戲的規則。”
抓緊睡袍的衣襟,坐起身麵對她一直逃避的眼睛。
他看著她,那雙寶石一樣的雙眸呈現的是一種悲哀的神色……在心裏苦笑,任憑自心髒蔓延出來的枯澀感情流淌在全身的血脈,麵上卻換上一個輕鬆的表情。
“怎麼,還不明白?要我把話說得再清楚一點嗎?”
“為什麼?”
不知為什麼,魏小虎隻覺得眼前一片模糊,他想要努力看清綠綺的表情,卻隻看到蒙蒙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一半是看不清的光、一半是看不清的暗。
“因為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你幫不了我。”
直到有什麼從眼中落下,他才看到她的嘴唇正在蕩漾起了微妙的波紋,但是這份笑意並沒有為她帶來一點生動的氣息,反而平添了一種冷漠的感覺,仿佛是凝固一般,沒有一點變化。
而她的話就像是一柄鋒銳到可以斬碎空氣的寶劍一樣從自己的身體表麵無形地滑過。
很疼……很冷……冷得仿佛靈魂都會凍僵一般的冷……
真是……殘酷的話語……可是被這麼殘酷的言辭鞭笞著的魏小虎卻沒有一絲可以反駁的可能,因為那是事實。
“對不起……”
懷著這樣的心情,魏小虎後退,又後退了,幾步之後深深地凝視著綠綺,仿佛要把她的影像烙印到自己心髒中一樣,最後,他苦笑了一下,轉身離去。
徐俯一直在書房內,透過手提來看著房間內的情形。
黑色的眼睛裏帶著幾乎打趣的情感,氣定神閑地看著魏小虎的憤怒和柳綠綺的悲傷,似乎覺得那是很有趣的東西。
後來,在魏小虎說到柯達廣告的時候,他凝視著綠綺,然後將鏡頭放大,綠綺蒼白的麵容在屏幕上清晰得纖毫畢現。
她坐直了身體,稍微抬起頭無聲無息地笑了起來。
帶著一種無法形容快樂的微笑從她的唇角流淌了下來。
徐俯的心跳忽然毫無預兆地加速,前傾的身體幾乎是失去力氣支撐地回到靠背上。
那是她隱藏在靈魂深處的,但那不屬於他的,也是得不到的東西。徐俯簡直想立刻衝進去,但是他忍住了,先是把情緒穩定一下,等他徹底穩定之後,才微微抬了下眼,重新看向屏幕裏的她。
魏小虎已經走了,她挺直著背,坐在床上,始終維持著雕刻一般的笑容,沒有露出絲毫的軟弱。
他隻是這麼看著她,看著她浮現著仿佛雕塑一般慘白的容顏以及上麵子夜似的眼睛。
居然……還是會覺得心疼……
疼到骨子的傷在此刻一點一點複蘇,仿佛沉澱在什麼裏的感覺一點一點地蘇醒過來,讓再度沒有愈合的傷口鮮血淋漓地被撕扯開來……
慢慢地起身,推開門,來到綠綺的麵前。
仔細地看著麵前的女人,從她的眼神到她依舊緊握著衣襟遮掩身上傷痕的手指,在看了不知多長時間之後,他輕輕捧住她的容顏,感覺著自己灼熱手掌中冰一般冷的肌膚。
“……你很冷呢……”他忽然夢囈似的說著毫無關係的話。
“我們多像是在照鏡子……”
她反手緊緊抓住徐俯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緊得像是在挽留什麼。
“他說他對我是一見鍾情……小孩子似的愛情,總是很簡單又自詡為深情,為對方一個表情,一個動作而沉迷。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我們這種人,根本不需要別人,也拒絕別人的接近。我們相信這世界上隻有自己,因為隻有自己才不會拋棄背叛。所以,我們真像,像得仿佛這世界上隻有我們了……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就像你剝開我的皮不夠,撕開我的肉不夠,拆開我的骨還是不夠,你依舊不放心,還得細細地用尖刀挑開我的心……你不信任何人,你等待著所有人的背叛。但是,請你相信,在你不能夠幫助我之前,我不會背叛你。在這個條件下,即使所有人都離開你,我依舊會在你身邊的。”
她的嘴唇微微地、苦澀地收回了彎起的弧度,再也遮掩不住到了極點的疲憊。
徐俯的眼神柔和了起來,伸手把他在台燈下反射出微微淡金色的黑色長發握在了掌心。而後,他忽然笑了起來,而與出現在他臉上的溫柔微笑完全相反的,他用力拉緊綠綺的頭發,麵容上浮現起陰毒的表情。
口氣溫柔得像是在呢喃:“突然對我打開你像金剛石一樣的心,想打動我相信你這種靠出賣自己過活的女人?你以為我傻得像剛才那個人,與其傻到相信你這種女人身上會有忠貞和愛情,不如去懷疑你有什麼所圖,不是嗎?”
她被迫抬起頭,眉峰緊蹙著,也是第一次巨大的痛苦和隱忍的恨意讓她眼中不見底的黑暗崩裂,下一秒,一雙修長而線條優美的手輕輕捧起徐俯的臉,她靠近他,額頭抵著額頭,黑色的眼睛中映出了他俊美到讓人屏息的麵孔。
“隻是我們畢竟是不同的。在你的眼裏,這世界上一切都是可以舍棄的,而我還有一樣無論如何必須抓住的。我知道……你想試探我的忠誠,你想試探我的底線,我可以冷漠,可以裝作無動於衷!再痛、流再多血、我都咬著牙不吭一聲!可是……我也是人,我也有忍受不了的痛苦……我要的不是你的愛,我隻是要待在你的身邊,這樣也不可以嗎?”
帶有前提條件的承諾,有價值的信賴,本是太過悲哀的事情,卻在此時此刻讓他動容。
這樣的話語,這樣明明廉價得不能再廉價的話語……為什麼還會讓他如此心疼呢……如此疼到心髒深處……
看樣子他真的變脆弱了呢……
綠綺凝視著他,不放過他容顏上任何一個最細微的變化。然而徐俯表情深邃得讓她看不透,越看不透越讓她心驚。
最後,他緩緩起身,隻是淡然地開口:“隻有一點,你說對了,除了我自己我絕不相信別人。”
隻是狠狠閉合的門再一次出賣了他。
她虛弱地伏在床上,埋在枕間的眼卻笑得彎了。
他給她痛,她利用這個痛接近他。
仿佛兩條蛇互相咬住了彼此的尾巴,隻是看誰的毅力更持久一些,把對方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