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的宅邸是一個二層的建築,加上不大的院落,在以奢華著稱的本城裏是屈指可數的簡樸,不過隻是表麵工夫罷了。
徐俯帶著譏諷走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中年女人摟著大約六七歲的小男孩在院子裏哭泣,陽光映在她臉上,絲毫不見血色。
徐俯的心突地一跳,心中那最隱秘的痛痂被揭起來,痛得他幾乎是本能般地慢下了腳步。
影像就那麼突兀地跳出來,那個女人曾經也是這麼抱著他,低低地哭泣……也是這樣一個冬天,寒風凜冽,他本就穿得不多,冷得連話都說不出,隻剩下呼吸間的白氣。
這所房子的室內卻是極暖,如春一般。那個男人冷冷地看著他們,隨即把支票狠狠摔在了她的臉上,凶惡地道:“永遠別在出現在這個孩子麵前!”
她那天隻穿了一件大紅色的鴨絨棉襖,別人不要的東西她撿了來,穿在她身上十分的肥大,領口袖口都已經洗破,露出一簇簇細細白白的鴨絨毛。
“對不起,媽媽太窮了……”
陌生的語氣,陌生的神情,唯有眉目之間的憔悴是他熟悉的。
他不顧一切地追出去,卻被人攔下,北風呼嘯著拍在臉上,淚水流下來像是成千上萬柄尖利的刀子刮過肌膚。
那個女人亦是邊哭邊走,邊不停地回望,眼中滿滿的痛苦掙紮,然而還是走遠了,最後留給他的隻是一個遠遠的影子,那樣遙遠,那樣模糊。
許是見他腳步猶疑,跟著的手下想要去處理,但被徐俯攔住。
他再也不會哭了。被母親舍棄,被父親買來,從此他沒有了父親,過往的所有都隻是用沙子堆塑出來的,一個海浪打過就都會覆滅。
書房裏的徐亞把徐俯帶來兩個U盤接到電腦上,邊一項一項地審查過去,邊開口道:“最近不常見你過來,身體還好嗎?天涼了記得多穿點,還有記得多回來陪你媽媽吃吃家常菜。”
他抬眼看去,見徐亞麵上一派祥和,眉目之間極是慈藹,心中忽然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嫌惡,冷漠地挑眉說道:“外邊又有人在賣孩子?”
徐俯清冷而沒有感情的聲音在房間裏震動開來,冰冷得像是敲打在岩石上的清泉一樣。
徐亞陡然從電腦上移開眼,怒道:“放屁!”
“說中痛處了,所以這麼生氣?”見徐亞已經扶著桌子站了起來,他眉挑得更高,語氣更加冷漠惡意卻也更濃,“對不起,爸爸,我忘記你身體糟糕得已經不能玩女人了。”
瞬間,名為狂怒的風暴席卷了徐亞,與其說是被事實刺激到,不如說是被徐俯話語裏的態度刺激到了,書桌上除了電腦就隻是筆筒和鋼筆,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抄起黃玉的筆筒,狠狠地扔了出去。
他仍是坐在椅子上,連動都未動,筆筒便重重地落在他的額角,然後掉落在地上,帶著巨大的響聲支離破碎。
徐亞的妻子段涵淑聞聲走了進來,看著徐俯額角上緩緩流下的血,和徐亞暴跳如雷的樣子,仿佛見怪不怪,即使經過歲月的洗禮依然美豔的容顏上像是鑲嵌了一層麵具般的無感情,冷淡地開口:“血壓高怎麼還發這麼大火?”
“你看看他,要麼不回來,要麼就是回來氣死我。”
“阿俯,快跟你爸爸道歉。”
“他生不生氣跟我有什麼關係?”血緩緩流過眼角模糊了視線,他似不覺,起身拿起徐亞已經準備好的文件,簽上自己的名字,加蓋自己的印章。
“你放心,現在科技這麼發達,現在打死我再去買一兩個兒子還是能繼承家業的。”
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看在徐亞眼裏十分的刺目,舉手還待打下去,卻遲遲不能落下,最後臉漲得通紅,從牙縫間擠出了三個字:“給我滾!”
他毫不猶豫地起身離去,身後段涵淑的聲音依舊不鹹不淡:“到底是買來的,不如自己身邊長大的好。”
他隻是冷冷地勾了一下嘴唇。
這些人和事,隻不過是他注定舍棄的一部分,對於垃圾他早就不抱有任何情感。今天……隻能說他失常吧……
午後時分下起了小雪。
都說雪落是無聲的,可是綠綺還是能清晰地聽見屋外的雪聲,就仿佛夏日的雨後木棉花斷斷續續墜地的聲音。如果不是正預習曲目,她一定會被吸引到窗前觀看。
柴可夫斯基的《悲愴》,第三樂章。
那是被命運一點一點擊垮的憤怒和悲哀,無法逃離的束縛,不甘束縛的憤怒不平絕望以及渴望的決絕!
也許正是她目前的心境。
“這就是你今天要彈奏的曲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杜教授走了進來,皺著眉看著綠綺,“換一首吧,肖邦的怎麼樣?”
“我以為在把我的出賽名額轉讓給傅夕景後,教授您應該知道呢!”
綠綺側首看向杜教授,眼神亮晶晶的,卻充滿了一種危險的惡意。
毫不掩飾地,像一隻隱藏了本性的狐狸看著到手獵物的眼神。
被這樣注視的杜教授愣了一下,才道:“什麼?”
單手撐住自己的下頜,綠綺輕輕笑了一聲,笑得雲淡風輕,又有一種不惹人厭惡的得意洋洋在裏麵。
“今時今日,您已經沒有了向我指手劃腳的權力,不是嗎?”
杜教授一聽這句,忍不住退後一步,脊背上陣陣發涼,狼狽得不知所措。
室內靜極了,但也隻是那麼片刻而已。
門口傳來哢吱一聲響,打開門的聲音。一個滿鬢蒼白的男人走了進來,怒目看著綠綺,大聲道:“那誰有?連自己的恩師都這樣對待,心靈醜陋琴聲同樣不堪。不要小瞧鋼琴,也不要以為自己得了什麼大獎就可以囂張得不可一世,你這樣的女人即使彈奏的技巧再怎麼巧奪天工,琴聲裏麵也是冰冷得荒蕪一片!” “範老,柳小姐……柳小姐她跟徐家……”緊跟著進來的工作人員站在範老麵前,一邊結結巴巴地說著,一邊焦慮不安地看著綠綺,“柳小姐,這是範成,範老。他的脾氣有時候很大,請不要……”
“跟徐家有關係又怎麼樣?這樣的人品我覺得還是不要參加今天的表演比較好,並且今後國內的音樂界想必也都不會歡迎你!”
範成這幾句對話下來,如同雷霆重鈞,壓得在場所有人耳膜作疼。
其餘人麵麵相覷,無人敢出一聲。
一時間,本就空曠的練習室內,沉寂如死。
柳綠綺一雙隱在鏡片後的眼,荒涼得如同降雪的漠漠平原。看著範成,也看著他身後隱隱露出快意的杜教授。
“非常榮幸,那麼我今天就告辭了。”
上了車,還沒等綠綺開口,一旁的助理就緊張地說著:“柳小姐您可得罪了不得了的人,聽說範老是音樂界的泰鬥,為人剛直不阿,同很多政界高層交情深厚呢!”
“是嗎?”
綠綺摘下了眼鏡閉上眼睛,雙手交握,同淡然的口吻相反,指節卻漸漸發白。
回到別墅內的徐俯並沒有著急處理自己的傷口,而是麵無表情地坐在沙發上,但下沉的嘴角已經出賣了他的心情。
手下人都知道他每回從徐亞那裏回來心情都必定不好,所有人都已經悄悄退了出去。
室內靜極了,靜得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卟卟,卟卟……他將手按在心口上,卻覺得奇怪,明明是有一個鮮活的物體在裏麵,為什麼他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空蕩蕩得叫人害怕,不,連害怕都沒有了,隻有絕望的虛空。
打開窗,狂風挾著雪花打在麵上微微生疼,張開口把手中的一杯威士忌一仰而盡,寒風隨著辛辣的感覺一起灌進胃裏。
他沒有醉,他清醒地聽到著自己的心跳,一聲又一聲,打破這樣死一樣的安靜,蠢蠢欲動。
希望他不安、落魄、焦慮、失敗嗎?希望他走進地獄嗎?
“傷口沾到雪會感染吧?”
淡然得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讓徐俯轉過身。
她站在那裏,寒風狂暴地從她豐潤如雲的發上拂過,一縷縷如蛇般飛散起來。
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看見了美杜莎。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綠綺,她伸手擁住了他,笑意柔和地漫過她清秀的唇,那雙眼寧靜得沒有一絲顫動和害怕。
“先把傷口包紮上,好嗎?”
徐俯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任由著綠綺把他按在沙發上,綠綺也像是被他的沉默鼓勵一樣,白皙優美得像是藝術品的手指在輕輕撫過他的額角。
長而直的頭發隨著她伏低身子垂了下來,黑色的發絲襯著蒼白的肌膚,就像是溫柔糾纏的黑夜與白天一樣……
他忽然有非常溫柔的感覺……抬手輕輕撫摩,感覺掌心有如水的觸感流淌而過。
“痛嗎?”
藥水落到傷口,冰涼的帶著一種刺激性的疼痛,瞬間讓他清醒,於是疲憊地合上了雙眼,冷冷道:“有事情就直說,何時你也學得和那些女人一樣轉彎抹角了?”
“我就是沒有事情啊。”她緩緩替血跡擦淨,而後,換過一瓶藥水,將紗布沾了藥水貼在傷口上。
手勢輕柔,語氣也輕緩地說著:“倒是你,好像有些不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