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2 / 3)

“陪我進去一趟。”

現在已經是淩晨時分,過了探視時間,但門衛好像早就認識她,笑著起身為她打開門,她隨手遞過去一張百元的鈔票,門衛笑得更加燦爛,動作也越加的殷勤。

沒有人的空間內,隻有他們的腳步聲在回蕩,一步一步,清晰放大。

推開511的房門,室內的床頭還開著燈,昏暗的光線下,可以看見房間內有兩個病床,一邊是一個女人插著呼吸機,一邊的是被他們驚醒的看護。

看護似乎已經習慣了綠綺的夜半到訪,並不驚訝,接過她遞過來的錢,笑道:“她的情況很好,我出去,你們坐。”

綠綺並不理會看護,也沒有理會魏小虎,徑直坐到了病床前的椅子上。

躺在病床上貌似沉睡的女人容顏安詳,微微泛白的枯幹臉上,似乎還帶著淺淡恬靜的笑容,依稀可以看出當年的美麗。

“她是誰?”

“我母親。”綠綺半低著頭,看著依靠儀器才能生存的女人,輕描淡寫地一笑,“我從來沒和你提過她是吧?”

“上一次你跟我提到你的過去,然後拋下我,你就突然失蹤了……”魏小虎拿過一把椅子,坐在綠綺身邊,同她一起打量著病床上的女人,眉頭微微皺成不著痕跡的弧度。

“這一次你帶我來看你的母親,又想做什麼?”

“我不提她,是因為她是一個愚蠢而又麻煩的女人。”她伸手,放在女人的手腕上,而後緩緩摩挲。

房間內是濃鬱的藥水味道,而隱藏在刺鼻味道下的,是要仔細分辨才能感覺到的一絲細微的生命在腐敗的味道。

“據說因為我的出生,她得了產後憂鬱症,然後開始神經衰弱。”她發出聲音,卻又不像她的聲音。

她的聲音偏低沉,總是帶著一種無機質的冰冷。

而現在的聲線清晰音調柔和,令人有了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這麼看還是可以看出她當年的美麗吧?我一點都不像她,據說是像那個男人多一點。”她又說。隻是這時,已經有一絲笑躍上她牽起的一弧唇角,“年輕貌美的她愛上了彈鋼琴的男人,為了他氣死了父親也要結婚。結果呢,男人在她生病後立即就拋棄了她。於是,她的病越發的嚴重。”

“你知道窮是什麼滋味嗎?低人一等,受盡白眼。記得我剛上小學湊不足學費,她無奈去外婆那裏周轉了一千元。阿姨的電話當晚就打了來,我清楚地聽見電話裏尖利刺耳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罵她,你還要不要臉?她哭著,抱住我,對我說,綠綺將來務必要出人頭地,不再受人臉色過活,那滋味,太難堪了。再後來,她由神經衰弱變成了精神失常,我開始在親戚家間流浪。”

修長的手指將女人的手翻轉過來,魏小虎陡然一驚,那上麵清晰遍布著十數條猙獰的刀疤,並且都是縱向割成的。他幾乎能想象,這個女人當時堅定的死意。

她的手指緩緩收緊,慢慢白皙的手背浮現出一條條隱約筋脈的痕跡。

一種冰冷的寒意瞬間湮沒他,他的嘴唇顫抖兩下,還沒開口,綠綺卻已經慢慢放鬆手指,然後若有還無地輕撫著女人的傷疤,再自然不過地笑了起來。

“醫生說,從來沒見過死意這麼堅決的病人,可是她還是沒有死成,隻是成了植物人。”儼然就是滿麵愉悅。

“十八歲的時候,我認識徐俯,我每天要打兩份工,要練琴,要幫忙做家務,要上學。每天,每天,看著別人的臉色,仰人鼻息生活。功課不及格,需要補考,一百二十的補考費拿不出來,因為她需要醫藥費。那個平日看起來道貌岸然的老師,抓著我的手說,陪我睡一覺,我就讓你過關,否則你連畢業證都拿不到。”  “我幾乎就想答應了,隻差一點。”

她的唇是彎著的,眼是彎著的,連語氣都是沒有一絲波瀾的平靜,仿佛回憶中的隻是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遇到徐俯的那天,我三天隻吃了一包方便麵,僅剩的餐費全部交了鋼琴比賽的報名費。我餓得頭暈目眩地從考場出來,一個不穩,就摔倒在徐俯身上。”

女人的唇有些幹裂,綠綺拿起一杯水,用棉棒蘸了蘸,塗在女人蒼白的唇上。然後,輕輕放下瓷杯。杯底與桌麵相碰,發出細微聲響。

溫柔的動作,卻讓魏小虎覺得連氣都無法透,有些焦躁地點了一支煙,深深吸入,緩緩吐出。

“所有人,都以為那一次是我故意的,連徐俯都那麼以為。沒有人知道,我隻是餓得頭暈,其實知不知道又怎麼樣?一百二十元和留學維也納三年,我會選擇哪個?生活就是一場賣春,出賣與得到。當人窮得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時,是找不出什麼自尊和驕傲的。我和他的關係維持了五個月,然後我額外得到了一筆豐厚的報酬,足夠我在負擔這份昂貴的醫藥費同時,衣食無憂。”

“為什麼?”毫無起伏的話語一句接一句,一點都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仿佛是毒流入肺腑,蝕心腐骨。魏小虎手指一陣抽搐,隻得用力握拳,不讓人看出自己在發抖。

深深看著綠綺,看了很久,忽然說:“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你剛才在辦公室裏說,我拿到了U盤也沒有用處。你錯了,我拿到它們會有很大的用處。”綠綺此時才轉頭看向他,神色自若,還是如常一般冷淡的樣子,卻一瞬間又笑了起來,似是滿心的笑意都往外溢,“有了它們,我可以隻靠自己活著,不再看任何人的臉色,像個人一樣地活著。”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會愛上什麼人,可是我偏偏遇到了你。我夢想我們兩個加上它們,會幸福快樂地生活。”說著說著,她自己都覺得一陣好笑,現在的他,大抵隻是想知道密碼吧。

“然而你不肯,也不能。戀愛的女人,都是傻女人,並且是我欠你,是我舍棄你的代價。我會幫你偷到密碼……”

一時一刻,他的一舉一動都被她算計了去。胸口一痛,她還是驕傲地淡淡地無所謂地笑。

小虎,小虎……

明知道這樣呼喚不會有什麼作用,但還是在心裏這樣叫著,手指死死攥緊。

“可是,今時今日,沒有了徐俯的庇護我什麼都不是。若他倒了,我……我也不能再照顧她了。所以……”

她的手指陡地抓住他,冰得他一抖。

“所以?”

手從魏小虎的手上放開,慢慢地放開。十指鬆開的時候,細微的觸覺徘徊在手指上麵,刀割似的痛楚,他竟然產生了一種綠綺已經沒有了再能夠抓住些什麼東西的錯覺。

這讓他想起他們初遇的那一天,點點燦燦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蹲在雕塑噴泉旁,駝色的百褶裙鋪灑到了地上,散發一種孤寂。

“讓她和我都解脫吧!”

她轉過身昏暗的眸子沉下去,睫毛壓下一層淺淡的陰影。極輕地露出一絲笑容,淡淡地,靜靜地,帶著細微的哀傷。

然後她緩緩閉上了眼,俯下身,貼近那個躺在床上毫無知覺的女人,雙手像觸摸一種易碎的瓷器,在女人的麵容上撫過,十指從額頭,下滑至一對眉,摸過那仿佛永遠不會睜開的眼睛,滑過鼻梁,勾畫出一道輕柔的輪廓。

最後,悄然無聲地把手覆蓋住呼吸管的連接處。

“你做什麼?!你這是在殺人!”魏小虎的手幾乎是凶狠地抓住了她,把她扳倒自己的麵前,搖晃著她喝道:“她是你母親!”

刺痛從被抓緊的肩膀傳來,卻沒有一點溫暖的感覺,隻是極寒,極痛。

“我說過,她是一個愚蠢而又麻煩的女人,她毀了我這一生,她對我說,不要看任何人的臉色活下去,可是偏偏是她讓我必須卑躬屈膝!”

她忽地揚起蒼白的麵容,仿佛盲人一般,眼睛裏紛亂麻醉的空洞汩汩地迸發出來,微弱地笑著,“這樣靠出賣自己出賣別人生活,是不會幸福的,所有人都這麼說。可是他們在這麼說的時候,卻從來不會低頭看看被生活遺棄,被人踩在腳下的人。我不想看人臉色活下去,可是你是警察,你有你的職責,所以,為必須讓自己解脫……這是最好的辦法……

“每次看到她,我就不可抑製地想起,自己以屈辱的姿態委身一個男人,僅僅是為了錢,僅僅是為了錢而已。每次每次……在對著她,在她麵前,我完全感覺不到自己會幸福。生下來沒有一件是好事,我從來沒有求她生下過我,為什麼我要出生,為什麼我要承受這麼多痛苦……所以隻要她消失就好了……這樣就好了,這樣即使徐俯倒了,我們也能像普通情侶那樣過著柯達廣告裏那樣的生活了,對吧?”

魏小虎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睛因而感到刺痛。

她低低地笑著,細微的顫動都毫不掩飾地傳遞到手上。而她壓抑在笑容下的東西,讓他呼吸維艱。

第一次見到她也是這樣,沒有一個人,僅僅是一個身影,僅僅是一個身影,就有這樣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