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不知道她是誰,他隻是單純地愛著她,她也是……
像是從一個冗長無由的夢境中醒來,夢裏她回眸一笑,重重疊疊的都是淺淡的、不著痕跡的快樂。
他何嚐不知道這是她的手段,但卻是最真實殘忍的手段,他無法拒絕。恨意恍如毒,春筍般冒出,一點一點蠶食了他的心。
於是,他點頭。
“我知道了,綠綺,我知道了……”
隻能,落荒而逃。
綠綺眯起眼睛看著門,慢慢微笑了起來。
“謝謝你的幫忙呢,媽媽。”
躺在病床上女人依舊容顏安詳,帶著淺淡恬靜的笑容。
回到了別墅的時候已經是天光大亮,悄悄上了樓,臥室的門是緊閉的,綠綺卻忽然有種預感,動作頓了頓,輕輕推開門。
窗扇緊閉,陽光在玻璃窗上流淌,形成無比優美的圖案,還透著一股特殊的涼意。
徐俯坐在窗前的躺椅上,聽見她的腳步並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開口道:“去哪裏了?他們說你去找過我。”
緩緩走到他身邊,徐俯向後一仰,抬頭看著她,神色平靜。
“我……”
光線從敞開的窗口投射進來,徐俯的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也清清楚楚,笑意從他細長的眼角泛出來。
但綠綺卻一下子冷到了心底。
徐俯在微笑的時候,誰都不知道他的心情。可能是心情正好,也可能是狂怒的前奏。
他的眼深邃得讓她看不透,越看不透越心驚。冷汗一點點滲到掌心中,思量了又思量方才道:“你知道魏小虎是警察嗎?”
眉宇間連一絲驚訝都沒有,徐俯兩手交叉著胸前,似乎在欣賞著什麼,臉上甚至是一副興趣盎然的表情。
“怎麼了?”
他的瞳仁因為聚光而收縮,仿佛是蔓延的黑色像毒藥一樣麻痹了她……
到底安排了怎樣的毒計,這一場狩獵,他和她各有幾分勝算?
他根本無須這樣漫不經心地欣賞她的膽戰心驚。因為在他麵前她除了低眉順目,若無其事,似乎什麼都不能做。
路已經一步一步他鋪好,除卻前行,他們都轉不了彎,回不了頭。
她不能輸,也不可以輸。
所以隻能按著他的劇本往下演,演好了這出戲,用盡了再殺死他,她還是可以贏。
所以她緩緩地笑了,“那就是知道了。”
“把一隻野性未馴的老虎養在身邊,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不是嗎?”至高無上的,尊貴的,自私的,殘忍的口吻。
狗也好,虎也好。
在他的眼中都是草芥罷了。
徐俯在她耳邊說話,兩人的距離一時極近,近得兩雙眼第一次不及防備地望入對方,刹那間直達內心。
“你要做什麼?”
不祥的預感自綠綺心頭湧出,他的眼太冰冷太決絕,幾乎沒有一絲光亮。
“沒什麼。”
極其自然的吻,甚至心跳都沒有加快。
唇與唇相接,說不清是誰在施與誰在承受,這一刻,他們仿佛一體。
親吻對方就是親吻自己。
魏小虎的動作很快,綠綺也在小心翼翼地進行。這是一場遊戲,生死之間的遊戲。然而正當這個遊戲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卻傳來徐俯的徐亞父親去世的消息。
據電視上報道,徐亞去世得很突然,心髒病突發,永遠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而徐俯並沒有參加任何一個悼念他父親的儀式,平靜得看不出絲毫悲傷的端倪。
連整整一個月和他在一起的綠綺,都看不出他有任何異常。
直到某一夜。
還沒有到天明的時候,窗外暗沉沉的一片。
綠綺醒來的時候,還有一半神誌沉在深深的夢裏。
身旁是空的,書房的門是半掩著的,透出了些許光亮。
推開門,綠綺看見徐俯坐在沙發上,背對著她。所有的窗戶都開著,窗簾被風吹得打在牆上“撲撲”作響,他一動不動。
那身影,竟有著說不出的孤單……
玻璃茶幾上放著幾個空掉的酒瓶和盛了大半杯酒的酒杯。
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再倒酒,喝幹。
一直在喝酒。
風聲、窗簾拍擊聲、瓶口與酒杯清脆的碰撞聲。
直到他大慨承受不住酒精的濃烈,劇烈咳嗽起來,身子痛苦地弓起,手中的東西也拿不穩地掉到了地上。
他掙紮著想要去拾起,可是咳嗽讓他的動作都帶著顫抖。
於是,她走過去彎身拾起,隻是一個銀質的陳舊懷表,但是表蓋的內側鑲嵌了一張徐亞的照片。
一抬頭就看見徐俯,黑發淩亂,赤腳蜷縮著,隻穿著白色寬大的睡袍,左手拿著酒杯。
接過懷表,眼睛裏有醉意,卻很清醒地清清淺淺笑道:“你怎麼在這?”
那幾個清晰異常的字眼一個個跳入她的思維,綠綺猛地一震,低下頭,一語不發,手指蜷起來,僵成難以挽回的冰冷。寒意直入心底,泛成冰涼的笑意。
“我不知道……”
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再一次倒酒時他仿佛是醉了,手一個不穩,酒瓶砸在烏木地板上,“哐”地碎了。
“怎麼,想趁機可憐我?”
他仰起頭居然就這麼不遺餘力地笑著,一綹發絲被酒精粘在麵頰,是毒蛇吐出的信子。
“我不需要什麼可憐,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最希望他死的人就是我,可惜……他不能死在我的手上……”
“就差一點點,就差那麼一點點……”徐俯重複道,低低的喝過酒的喑啞聲音,分不清聲音中的痛苦來自酒精或是人心。
酒淋漓地撒了他一身,袍袖滴滴答答,也濺灑了她一身。怔怔地看著身上的酒漬,好像從來沒看過一樣,有種沉甸甸的感覺。
目光一轉,望見徐俯的眼也正看著自己。
綠綺沒有避開。沉默的空氣裏,兩人彼此凝視,目光專注又深刻,像是要看破對方的一切偽裝,看出那埋藏深處的真心。
“他就那麼幹脆利落地死了……那個男人……”
聲音裏隱藏了多少激烈的情緒以及指責他的、怨懟他的,那種叫做傷心的強烈感情……
她說不出辯解的話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安慰,隻是在此時不安著……
僵硬地站在那裏,然後她僵硬邁動腳步,不是走向他而是走向窗邊的立式鋼琴。
似乎自從她住進了這裏,他就在書房添了一架鋼琴,隻是她從來沒有彈過,今天是第一次。
那是輕柔的,溫和的,小心翼翼的愛情,通過黑白相間的琴鍵,在寂靜的室內泛過陣陣漣漪,一圈一圈地蕩開延伸。
不斷吹入的風中,窗外那一片濃黑的、深不見底的夜晚,仿佛要吞噬人心,仿佛要淹沒一切。
這樣黑暗的背後,究竟隱藏了什麼?
綠綺隻是望著,黑眸倒映出一片夜色。遙遠又茫茫的目光在不可捉摸的黑暗中摸索著。
而徐俯起身靠在鋼琴邊,手上拿這一杯酒,所有的表情隱沒在烈烈的夜風中,頭發散得張牙舞爪。
尾音結束在一個很輕的擁抱中,他的手臂緩緩地收攏,靠緊,環抱,像是怕破壞了什麼一樣。
他們靠得如此之近,他的鼻尖抵在她的後背,綠綺似乎感覺到有些冷,帶著層淡淡的潮意。
然後他的醉意似乎越加嚴重,腳下一個趔趄滑坐在了她的腳下。綠綺不由自主地伸手扶去,他卻狠狠地推開她。
“走開,我說過我不需要別人對我好!”
她沒有動,因為他緊緊地抱住了她的雙腿,他的手暖得出奇,可能是借著酒勁,力道也大得出奇。臉亦埋在她的腿上,隱隱的隻能看到他的眼角似乎有晶光在閃動……
“什麼曲子?”
“柴可夫斯基《悲愴》,第二樂章……愛情……”
愛情……一瞬間裏,她心中起了一陣強烈的顫栗,是因為這個字眼,還是在害怕、害怕什麼……為什麼會感到害怕?
她自己也不知道。
維持這個姿勢,直到他的呼吸變得均勻。
綠綺的手還是輕輕地抱住了他,輕輕的不著痕跡的。
她的神色極為平靜,瞧不出一絲波瀾,仿佛曆經掙紮的平靜,仿佛抉擇過後的平靜。
是的,其實早就明白……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夢裏是雪落如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