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秋天,。
華燈初上,夜幕中的葛公館金碧輝煌,卻是個兵荒馬亂的情景。
賬房先生立在葛府後門,那裏停駐了三三兩兩的幾輛騾車,此時此刻葛府的一應聽差們正紛紛往騾車上堆著綢緞皮筒等貴重物品,那老了精的賬房先生推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鏡,正哎喲哎喲地叫喚著:“輕點輕點,手腳放幹淨……”
他就著稀微燈光,使喚著眾人將幾輛騾車悉數用油布篷蓋得嚴嚴實實的,值此忙亂之際,一個細高挑的西裝青年匆匆走了過來,夜色幽微中隻見這人一雙藍眼珠正是個炯炯有神的模樣。榮慎疏皺著眉頭四下張望了起來,他那對修長的劍眉擰起來很有種懾人的凶相,此刻他朝賬房先生凶巴巴地叫道:“鍾伯!過來!”
那鍾伯聞言,弓著身子一溜煙地穿過人群,很是靈活地鑽到榮姑爺麵前,男人欠欠身很是熱乎道:“姑爺,您叫我哪?”
榮慎疏大手一揮,“你在這裏做什麼?收拾這些沒用的!生帶不來死帶不去的!”
“呀,呸呸呸!”鍾伯摘下老花鏡朝地下啐兩口唾沫星子,跺兩跺腳道:“姑爺!多不吉利!”
他為葛家服務了許多年,他的青春和年華都付於這座宅邸,甚至可以說他是看著安娜小姐長大的,故而某些時候鍾伯很把自己當成人家的長輩來自居,那說話的口氣就不是很分上下尊卑了,“姑爺,老爺才剛過頭七哪!”
數日前,大沽口失陷,日軍大肆入侵。上午葛會長還全須全羽地坐著汽車出門,怎知車子駛到半路上,天外飛來一顆榴彈炮,“轟”地落到兩米開外,一聲炮響過後,那是連人帶車地都同歸於盡了,那血肉之軀在一團爆炸中是被炸得連骨頭渣子都涓滴不剩了。
悲傷的葛府上下隻堪堪能給老爺收拾一套衣服權作那衣冠塚去了。
人命在戰火紛亂中簡直賤如草芥薄似紙,往日裏葛會長要多威風有多威風,如今突然去了那是比尋常百姓還尋常。榮慎疏眼睜睜地思量著此情此景,他坐在靈堂之上,身畔是葛安娜哭哭啼啼的號啕,間或幾位世交長輩過來恭賀一聲:“如今該稱賢侄為榮會長啦……”
榮會長很直觀地忖度道:身份地位名利算什麼!在炮彈麵前,什麼都不是!還是自己性命最要緊!
他很篤定地想:我還沒有找到榮寶,我得留著一條命!
這兩個月來,他在葛府裏站穩了腳,便火速派了位可靠的聽差急急往那南京城裏接葛小姐的小姑子去了。
榮慎疏站在葛公館的大門口前那是翹首以待也不足以形容,男人心焦焦地等來聽差的人影,橫看豎看愣是沒有看到心愛的榮寶,那細高個子的人影。
姑爺很凶很生氣,“小姐人呢?”
聽差很怕很畏縮,“姑姑姑爺啊,是座空屋子啊,沒找到小姐的人影!小的跟旁邊鄰裏打聽了下,聽一位汪先生說,有一天早上小姐自己走出去就沒有回來啦!”
轟!榮慎疏聞言,踉蹌著一屁股坐在冰涼的青磚地麵上,他白著臉那叫一個冷汗涔涔。沒了,榮寶沒了……
我怎麼就沒想到,也許是不敢想,榮寶有手有腳,她若是餓慘了,自然得跑出去找吃的!
這世道亂的!
她一個傻子!
榮慎疏如墜冰窟,他是渾身發抖,像一條案板上瀕死的魚,一跳一跳的。
渾渾噩噩地晃進房間裏,榮慎疏坐不住了,他開始收拾大洋銀票,他要馬上去南京找榮寶!
這個時候,外麵遙遙響起幾聲炮轟,人們驚慌失措地四處叫喊:“日軍炸毀大沽口了——”
此情此景,他一時三刻走不了了!
這上下裏也隻有英法意等租界裏比較安全,一時之間,租界內湧進大批難民,簡直是人滿為患,搶劫、殺人者比比皆是,往往隻為一口熱食。
榮慎疏坐在法租界的大東汽車公司裏,他如今是大東車行的董事長了,在葛會長死後。
不過這上下,董事長卻半點也無權財兩握的得意勁兒,榮慎疏真真覺得自己坐在這裏,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是坐如針氈,簡直堪稱是驚恐萬分了。榮寶會在哪裏?遇到什麼人?會發生什麼事?她餓嗎?有得穿嗎?有得住嗎?安全嗎?
……
一千個一萬個念頭紛湧而來,榮慎疏是越想越驚駭,大班桌前的黑色皮椅裏,男人捧著一顆黑壓壓的頭顱,是頭痛欲裂了!
頭痛欲裂的愛德華榮將往日裏管理治理幾大片紡紗製衣廠的手段一一使了出來,不過數日,他便將第一商會大東車行掏了個底朝天,隻剩一個光鮮亮麗的空殼子了!
榮慎疏是慎之又慎地忖度下目前的形勢,發現值此亂世,能夠安全無恙地保管著他那一應橫財的銀行,非瑞士銀行不可!
於是乎,該大會長揣著一本法租界裏瑞士銀行的本票,堪稱雷厲風行地籌劃起逃竄事宜了,在國民黨編外楊師進駐的第一天,在楊師長大肆宴請各方豪紳的這個晚上。
這個晚上,葛公館的大書房裏,榮慎疏就著頭頂明晃晃的電燈光,湊到保險箱前,望了望,一箱的金燦光芒!
一塊一塊的金磚那是碼得整整齊齊滿一箱子了!
榮慎疏大震之下,麵上卻是十二分的不動聲色,輕聲細語問:“鍾伯,這些,全都是葛家的積蓄囉?”
鍾伯老眼還是很靈光,此際見姑爺一臉雲淡風輕似是司空見慣的模樣,老人家著實被震撼了。饒是他來來回回開了這麼些年的箱子,哪一次不是被金子光芒給刺花了眼?
不愧是老爺選中的姑爺,什麼叫“淡定”?這就是!
刹那間鍾伯心中油然生畏,老人家很羞慚地肯定道:“全在這裏了!姑爺?”
榮慎疏點點頭,“好。”
日光燈打到他臉上,光影中男人的眉目間流露出止也止不住的疲倦。葛安娜倚著書房門口,凝望著她那心愛的愛德華,簡直是癡了。他便是憔悴,也是好看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