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我已經辦好報到手續了,留在師大的醫院裏,這樣妹妹來讀書的時候,我就能在身邊照顧她,你們盡可放心了。我不會放棄自己的前途,隻是需要顧及眼前的困難,讀博士、出國進修以後還會有機會,如果能用這些換回小妹的健康,我願意。我努力找到救妹妹的方法,哪怕還有一線希望,都不會放棄。相信我,相信老天不會那麼慘忍,奪走我們可愛的多多。
-------摘自肖媛給父母的家書,1986年7月13日
十八歲的肖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校醫室的長椅上,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二次暈倒了。
小越蹲在旁邊,圓嘟嘟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她眼睛都不敢眨的看著肖婭,見到肖婭睜開眼睛,欣喜地大叫“老師老師,肖婭活過來了哎。”
肖婭隻覺得渾身無力,身上出了很多汗,但是沒有什麼地方明顯的疼痛,她想起來,但是校醫和班主任擺擺手,讓她好好休息。班主任老師問媽媽單位的電話,肖婭低聲說不知道----她不能讓媽媽知道自己的狀況,單是從校醫緊縮的眉頭,肖婭也猜得出自己的狀況不好。
還有三個月高考了,是不是太辛苦了才會這樣?
放學回家,肖婭明顯覺得家裏的氛圍有點不對----顯然學校給媽媽打了電話。爸媽催促她休息,並說已經幫她請好假,明天帶她到SH體檢。肖婭嘟囔著“又是體檢啊,這半年檢查多少次了?我可憐的血都快被醫生給抽光了。”這樣的玩笑話顯然質量不高,不但沒有引得爸媽一笑,反倒是讓媽媽紅了眼圈。
在SH讀醫學碩士的姐姐陪著媽媽和肖婭跑了幾家醫院,門診都是姐姐的老師們幫忙聯係的專家,拿到所有的體檢報告,姐姐讓媽媽帶著肖婭回賓館休息,她自己咬著嘴唇目光焦灼的逐一跟專家老師谘詢了大半天。吃晚飯的時候,姐姐幾乎什麼都沒吃,好像兩天下來,姐姐秀氣的臉頰都瘦了一大圈。
那晚,肖婭假裝睡著,盡量裝得呼吸勻稱,她的本意是想讓媽媽和姐姐放心,可是等姐姐確定她睡著之後,卻無助地坐在地板上輕輕的抽泣起來。從小到大,姐姐簡直是肖婭的守護神,永遠都是班級第一名,永遠都是孩子頭,那麼堅強,那麼了不起,那麼無所不能,能讓姐姐崩潰的事情,一定是大事,大到肖婭想象不出來。
閉著眼睛的肖婭聽得出媽媽蹲下去抱著姐姐,聽不清兩個人耳語一般的對話,但是敏感的耳朵捕捉到的幾個關鍵詞就是:特殊病例,沒有臨床經驗可以借鑒,不知道能不能熬過一年,沒有合適的藥物。
肖婭極力忍著的眼淚硬是從緊閉著的眼睛中一滴一滴的擠了出來,枕巾的一邊都被打濕了。她沒辦法相信,生命剛剛開始,可是自己卻可能沒有明天了。
第一次,她感受到“殘酷”這個詞冷冰冰的分量,“殘酷”就是可以在瞬間擊碎很多你摯愛的東西,包括希望,包括未來,包括生命,你越是珍視什麼,什麼就越經不起這份衝擊。
回到蘇州,肖婭努力在父母麵前裝的的很快樂,吃飯的時候大口吃著,盡管沒有胃口。如果老天真的隻給自己19歲的生命,就別浪費在難過上吧,留給最愛的人們更多一點,再多一點的快樂吧,那麼即使以後真的永別,他們想自己的時候,留在腦海中的都是微笑的臉龐,是不是會好點?
沒心沒肺的小越最近倒像是有了心事,作業有點潦草,上課經常走神,會莫名其妙的偷偷掉眼淚。肖婭決定要問個究竟,她不能看著朋友這麼悶悶不樂。
晚自習還沒有開始,梧桐樹的葉子泛著新綠,混合的花香撲麵而來。那麼美好的春天,那麼美好的校園,我們可以勾勒出兩個姑娘手拉手走在校園小路上的背影,這條她們走過無數次的小路,兩個心思透明的姑娘,簡單的快樂與不快樂,那些畫麵,永遠定格在了肖婭的腦海裏,即使後來物是人非。
麵對肖婭的追問,小越哭了,眼淚浸泡著萬般不舍,讓肖婭明白朋友最近的心事是什麼了-----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病況,或者爸媽還可能委托她照顧自己了。肖婭坦白地承認了自己的病情,安慰小越說:醫生從小到大一直都說我怎樣怎樣,但是現在我不是還好好的嗎?別擔心,我會沒事的。小越哭成了淚人,她從來沒想過如果失去肖婭會怎麼樣,她們從6歲的小娃娃到如今的大姑娘,一直在一起啊。
肖婭說那你要好好讀書哦,我們才可能考到同一所大學。
後來的日子幾乎成了肖婭每天在鼓勵小越,最後三個月,小越的成績突飛猛進,錄取通知書來的時候,她顧不得換上衣服,竟然穿著睡衣就跑到了肖家。兩個姑娘真的考進了SH的師大,還是一個專業。看著蹦跳雀躍的女兒,肖媽媽心痛不已。那個未來會因為女兒而來嗎?
肖婭身體狀況一直都是父母心頭的傷。
當年媽媽懷著肖婭的時候,正是中國最混亂的年代,曾經留蘇、可以熟練運用俄語、英語、德語的肖父,被莫名的戴上“特務”和“裏通外國”的帽子,政治高壓隨即鋪天蓋地而來。批鬥、搜查、抄家成了家常便飯。資本家大小姐出身的肖母,在這樣的政治高壓下,每天既要自己麵對政治鬥爭的衝擊,更要為丈夫擔驚受怕------知識分子的倔強耿直與家傳的硬脾氣,使得肖父吃了比別人更多的苦頭,批鬥會回來的滿身傷痕,紅衛兵的抄家、打砸搶,讓肖媽媽生活在極度的恐慌和巨大的精神壓力下,幾度差點流產,勉強保住了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