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3 / 3)

京師繁華,加上未出正月,自然比平常更熱鬧百倍。馬車駛過長街,璞玉幾個人撩起車簾,指指點點,說說笑笑,妙清卻隻是沉默。一路上,也見到不少道士。看來皇上召集天下名道入京是確有其事,隻怕師父那道教掌教之職也不是那麼輕易能到手的了。心裏頭這麼想著倒著了慌,轉念一想又覺得好笑,以師父那般的性情、那樣的城府,若不是心裏頭真有了譜,怕也不走這一遭了。哪兒用得著她著急呢?其實,師父能不能當上掌教,她是不在意的。但想到師父從前說過的那些話,她就禁不住心慌意亂,好似真的要發生什麼事似的。

驛館裏很靜,裏麵卻隱約傳來笑聲。院子裏的小道姑見著她沒吱聲,倒先衝著裏頭喊了一聲:“瓊玉師姐,妙清師姐到了。”笑聲便淡了。潤玉先出來對著她笑笑,後頭瓊玉、瑤玉兩姐妹跟了出來,表情冷冷地帶了幾分嘲弄,“師姐倒是來得快!想是急著見師父,在路上一點都沒耽擱了。”

妙清一笑,瞧她們一副主事的派頭也沒說什麼。

潤玉不看她們,隻拉著妙清,“師父在房中打坐,我陪著師姐過去,”

妙清點點頭,回頭看時卻見璞玉正與瓊玉耳語。也不知她說了什麼,眾人都笑了。不知為什麼,妙清心裏竟興起不安之感。

打她從玄冥觀進京,一路上也不知想了多少次乍見師父的情形,卻沒一種像眼前的平淡。師父還是師父嗬!那樣沉靜有如秋水的麵容,看不懂猜不透的心思,但既然肯相見,總是氣消了吧?

沉默,其實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妙清好歹是跟了他八年——幾乎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到底是和那些女弟子不同的。原是一時氣極要好好磨她的性子,讓她永遠都記得當年所許下的誓言,清楚到底誰才是她的主宰。卻沒想到幾月不見,她竟清減至此,一時倒覺得自己做得過了。

無名在心裏歎一聲,目光落在她掛在腰上的竹簫上,忽然淡淡地笑了,“怎麼也學人家玩這些個東西?”她一向不是個有閑情逸致的人,別說是吹簫撫琴,就是折個柳枝笛、吹個樹葉都不會。

沒想到無名會問這個,妙清怔了下,還未回答,身後已有人搶上前說:“這個師父你可就不知道了!說到這管簫,那可是妙清師姐的心愛之物,大有來頭的。”

妙清一震,呆立著,瓊玉已上前摘下竹簫,捧到無名麵前,“聽說這管簫是一位公子贈予師姐的信物——是不是呀,妙清師姐?”

目光越過瓊玉落在不遠處的璞玉身上,妙清真是想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這樣做。她不曾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可怎麼就是讓人視做了仇人呢?瓊玉究竟又說了什麼,她沒聽清,隻最後那句“紅顏知己”和曖昧的笑聲鑽進腦子。她猛地一甩頭,看的卻不是瓊玉而是無名。師父,你信她還是信我?沒有說話,無名隻默默地瞧著手中的竹簫,手指摩挲著墜在竹簫上的玉環。好一會兒,突然對著妙清笑了笑,“這管簫你收好了,總有用得著的時候。”

“師父!”沒想到她說了一大堆,竟隻得了這麼句話。瓊玉咬著唇,心裏又氣又恨,看著無名陰沉的臉色卻不敢再開口。

這算什麼?是表示相信了她還是——她該大笑,就衝著瓊玉那副受挫卻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她就該開懷大笑。可為什麼看著師父那張麵無表情的臉,她竟隻覺得寒心和那種無力、無奈甚至是絕望的悲哀?如果師父暴怒,當著眾人的麵狠狠怒斥她的話,就算覺得丟臉、傷心,可過後她還是會開心師父有把她放在心上吧?可是現在,那樣平淡的聲調、含糊的言詞……她想哭,卻欲哭無淚。她又有什麼資格、什麼理由去哭呢?原就知道師父的無心嗬!師父他除了對自己,還會對什麼用心呢?

二月初二,民間俗稱“龍抬頭”。皇上選了這樣的日子召見各地名道,也不知是有意或是無心。隻是師父的臉上卻有一種她看不懂的古怪的笑。

馬車慢慢駛過長街,積雪在車輪下發出“吱呀”的微聲,陽光透過車簾照在無名的臉上。忽明忽暗間,那笑,透著讓妙清不安的詭秘。是福是禍,都在今日了!她恍惚想著,冷不防馬車突然停下,身子一晃幾乎栽進無名懷裏。

瓊玉冷哼了一聲,有意無意地掃過她泛上紅暈的臉。瓊玉一把掀開車簾,“又怎麼啦?”

外頭車夫應了一聲:“有人跌在車前,這就攆了去。”

“哼!你們也動作快點,要是誤了麵聖的時辰,你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瓊玉冷哼著,把一肚子的酸氣都撒在車夫身上。

無名揚了揚眉,忽然出聲道:“慢著!”

見無名跳下身,妙清怔了怔,忙跟下了車,還未站穩就聽見無名溫然道:“既然跌傷了,就要看大夫。不如你先送這位大叔去看大夫,再來接咱們好了。”

“……”妙清心裏打了下鼓,沒想到師父會這麼做,可瞧著無名去攙那跌在地上的老漢的認真模樣,又不像是在說反話。

“那怎麼行?!”和瓊玉一起反對出聲的還有那個驛館的車夫,“我說無名道長,小的可是送您去麵聖,這事可不是小事,耽誤不得的。”

“可不是!師父何必為了一點小事就耽誤時間呢?”瓊玉皺著眉,捏著鼻子。這摔傷的老頭兒一身補丁,髒兮兮的說不定是哪來的叫花子呢!別說扶他會髒了手,就是近近身也染了一身的穢氣。她掩著鼻看著近身相扶的妙清,在心裏冷笑:這世道,裝好人又有什麼用呢?隻怕沒得了好報反要惹一身麻煩。瞧瞧,那老頭這回還不是賴上啦!

這頭瓊玉皺眉,那邊無名已平聲道:“無妨,貧道可先行一步,絕不會誤了時辰。”

車夫皺皺眉還要說什麼,妙清已上前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施主多行善事,必會有好報的。”

“這……”掂著手中的碎銀,車夫動了心,“好吧!那就麻煩幾位師父先行一步,小的把人送到醫館就趕上來。”

眼看著馬車絕塵而去,圍觀的人也都散了,瓊玉忍不住冷笑,“師姐你還真是本事!連俗人的這一套把戲也演得這麼精!”

妙清一笑,忽然道:“難道師妹以為披了一身道袍,就真的是跳出俗世之外了嗎?”說到底,不過是披了道袍的俗人罷了。就連師父——還不也是個俗人!可能道家與佛家的最大區別就在於此吧?道家追求的是現世的福報、肉身的喜樂,而不是來世的虛無飄渺。所以,曆朝曆代任國師得恩寵的多是道士而不是和尚——隻因為,高高在上的皇上也不過是個貪圖今生喜樂的俗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