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1 / 3)

沉默,仿佛無形的火焰燎著她的肌膚,焚著她的思緒,燒著她的內髒。她真的是怕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讓她連一個微笑都擠不出來。她不該信瓊玉的話,就算明知道瓊玉說的事有多真實,她也不該信。可現在,她怎麼能不信?但或許,這樣的沉默已是師父對她最大的誠摯了吧?還沒想好嗎?那就不要說了,永遠都不要說出那些會讓她傷痛的話來。

“師父……妙清先告退了。”連禮都未施,妙清想逃。

“妙清!”

不要叫她!不要叫——她不要聽那些話!

“妙清!”疾行幾步,無名拉住她的手,看著妙清蒼白的臉色、顫抖的唇,頓生不忍之心,張了幾次口竟說不出話來。

“妙清要回去了。”心慌意亂,她隻一心想逃,卻掙不開他的手,“求求你,讓我走——讓我走!”

“妙清……”壓低的聲音,帶著三分哀懇七分歉意。

妙清合上眼,顫抖著唇,突然猛地一甩頭,一雙泫然欲滴的眼直直地盯著他,“你要說什麼就痛痛快快地說,犯不著做出這種模樣。”她倒要聽聽他是如何說的!她就不信這世上真有那樣狠心的男人,剛剛還對她那樣溫柔,轉頭就能把她送給別的男人。

“怎麼?不想說?那妙清真的要告辭了。”放手放手!不要開口——不要……

“你真該早早地就遠離了我……”

他低沉的聲音讓她忍不住好笑。又來了!再也沒人比她更清楚他的能言善辯。如果這世上真有人能說得天墜繁花,那人一定就是他吧?別說是木石之心,就算是死人都能被他說活吧?打從她認識他起,就知道再荒謬的事兒到了他口中都是天經地義的。

“我真的不想傷你……”

這樣的話隻是表示她將被他傷得更重吧?

“你放心,英王是個好人,他絕不會對你如何的。”

這話說出來他不覺得心虛嗎?玄冥觀中哪個不清楚為權貴重臣布道代表了什麼?無非是讓她們獻上嫵媚而妖嬈的肉身……那個什麼公子說得其實沒錯!道姑算什麼?比妓女還不如!妓女還能挑挑客人,而她們除了服從還是服從。

不甘嗬!為什麼她剖出一顆心卻落得這樣的結果?妙清咬著牙,深吸氣,然後一字一頓地開口:“我——不——去!”

無名先是怔了下,沒想到妙清竟會這樣對他說話,一時無言以對。妙清就那樣直直地對著他,直看得他不自在地轉過頭去,“英王明早就來接人。”

“拒絕他!”妙清冷硬的聲音,命令的語氣,讓無名皺起眉,“已經沒有辦法拒絕。”

“什麼是沒有辦法?根本就是你不想拒絕!”妙清尖叫,“師父,在你心裏,我們這些人究竟算是什麼?是棋子、是工具還是祭品?!難道就因為你的自私與貪欲,我們就必須被你利用為你犧牲嗎?回答我!你看著我——告訴我……我在你心裏究竟算是什麼?!”

是什麼?棋子?工具?祭品?他連自己都不在意,又怎麼會在意那些無關緊要的弟子呢?妙清說得不錯!他收留她們就是要她們被他利用為他犧牲。可是,那原本不包括她嗬!她是他的光,卻注定要為他的黑暗所吞噬,“我說過我隻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你跟著我是沒什麼好結局的。”冰冷的聲音讓她的心也一絲絲凝凍,“是嗎?這就是結局嗎?我不想……不想就這樣嗬!”

“去吧!”無名的聲音有著從未有過的倦意,“別忘了你自己的誓言……妙清,不要逼我!”

“逼你?!”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胸腔裏那顆悲傷地凝凍的心髒正在一片片地碎裂,“我是在逼你?如果可能,我真是想逼你一輩子……”抬頭看著他緊皺的眉,妙清忽然大笑,“可現在是你在用我的毒誓來逼迫我、命令我!好……妙清怎麼會讓師父失望呢?”慢慢轉身,她搖晃著身子,隻覺得整個天地都在旋轉。身後無名無奈的低喚、歎息也仿佛來自遙遠的時空,隻有一個聲音悠悠地如穿越了幾千幾萬年的光陰在她耳邊清晰地重複著——

“我妙清,在列代祖師靈前,天地神靈麵前發誓,終生忠誠於師父,如有違逆、欺瞞、不忠之處,就叫我這一輩子都見不著我最親近的人。”

那好像很稚嫩卻是她心底最真永不改變的誓言,不會有人記得。就連師父也早在迫她重改誓言後就忘得幹幹淨淨了吧?而那個低下頭偷偷笑的女孩子在哪兒?或許,她的人其實早就死了,留在這兒哭泣的隻是一具仍留著記憶與情感的軀殼。就連這軀殼遲早也要腐爛化土的,那最後的一絲靈氣也會化作一縷輕煙消散。

黑暗的鬥室,連星月之光都不想窺視。俯在案上,眼睛又澀又痛,卻再也流不出淚來。那個讓師父笑,惹他惱又嗤之以鼻的誓言嗬!盡管她最後依照師父的話,重發了一堆身首異處、不得好死的毒誓,但在她心裏,她的誓言隻有那一個。她隻是不想離開,不想和他分離——不想、不想……

“師姐還沒有睡?”瓊玉敲著門,妙清卻沒有動,直到門外的人耐不住性子不等人應門就推門而入。

側了側臉,避過隨之湧入的清光,妙清仍將自己掩藏於暗影之中。

“我就知道師姐是睡不著的。”自顧自地去點了蠟燭,瓊玉顯出少見的殷勤與熱情。

妙清沒動,似乎根本無視她的存在——事實上,現在什麼都看不進她的眼裏。

瓊玉卻是氣憤地不平地又帶了種得意,“果然是師姐,就算是現在這種時候還是目中無人!也對,瞧我說的這話,正該這種時候才要冷傲才要端架子嘛!咱們妙清師姐可是快做王妃了……”

“王妃”兩個字像箭一樣射在她的心上,妙清震動了下,終於抬起頭來看她,眼神是冷的,卻又分明讓人感到那火焚樣的憤怒,“你出去!”

“出去?”瓊玉撇著嘴角,反進了一步,“我可是好心來看師姐的,師姐居然攆我。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看到她失去平日的沉靜與淡然,如墜落凡塵的仙子也染了一身的俗氣,瓊玉禁不住要笑,“其實瞧仔細了,師姐也長得怪秀氣的。難怪王爺會看上你……不過別說師妹我不教你,男人呢,都是些沒廉恥的東西。你若是一味地扮清高裝孤傲,總有一天會讓男人一腳踹了的。女人嘛,要知情識趣才抓得住男人的心……咦!師姐這是什麼眼神啊?不懂嗎?要不要我這做師妹的來教你……”“你——給我滾!”打落瓊玉搭上肩的手,妙清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喊過之後,就那樣狠狠地瞪著瓊玉,食指一動不動地指著門。

“喲!師姐嚇了我一跳。”瓊玉眼珠子一轉,走到門前,忽又轉過身道:“師姐,你這樣的神情簡直比鬼還可怕,可別出去免得嚇壞了人呢!”

“出去!”喘息著,聽著那放蕩的笑漸遠,妙清頹然倒地,再也動不得半分。

再也回不去了!她永遠不會再成為那個隻要跟在師父身後,看著師父的背影就會靜靜地笑的女孩子,而師父再也不是那個在她落後時停下腳步等她,爬山時拉她一把的少年……一切都沒有辦法回到從前,再也不能……

她不該怨不該恨,就是要怪也不該怪到他頭上。可是看著龍昊禎慢慢走進來,帶著微笑的臉,她就忍不住要怪要恨他。這位高高在上的王爺難道不知道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毫無道理的一個請求,就把她從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的幸福身邊拉走嗎?或許對他而言,這些根本就算不得什麼,不過是心血來潮突然想要那麼一個普通的女人來陪他罷了。更或者,他也不過是想拈起一枚順手的棋子。

低垂著頭,眉眼淡淡,眼中卻難掩那種無望的哀淒。臨行前沒有見到師父也沒有見到瓊玉。隻是潤玉和璞玉到她房裏。璞玉瞧著她哭腫的眼,有些浮腫的麵皮,叫得像是突然見了鬼。潤玉卻皺著眉拉她到妝台前坐好。她一動不動地由著她們擺布,像是斷了線的木偶,連抬下手指都做不到。潤玉看著她,忽然在她耳邊低語:“如果王爺真的待你好,你這一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隻怕真的像師父說的,王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就要苦了你了。”

“他跟你說了什麼?”尖利的聲音連她自己都驚了一驚。

潤玉沉默片刻,終於照實重複了一遍她似懂非懂的話給妙清聽:“師父叫我告訴你,自己小心,莫要走錯了路,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兒,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什麼意思?特意要潤玉來警告她嗎?是怕她真的恨他怨他泄了他的底吧!她的胃裏翻騰似海,說不出的難受,卻什麼都吐不出來。

就算是現在想起,她也禁不住在心裏冷笑啊!那個男人其實根本就不懂她——甚至從未好好看清楚過她。妙清冷冷地笑著,突然站起身,清明的眼眸籠上霧樣的妖魅,纖纖十指輕巧地解開袍上的衣帶,月白的道袍、銀色的雲紋襯著蒼白的膚色……

龍昊禎一呆,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全身的血液倒衝上頭。他不是沒見過女人,可卻沒這樣衝動莫名的感覺。一時之間,想衝過去抱住她又想掉頭逃掉……

低下頭,他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地走過去。

妙清微微合上眼,連身子都僵硬起來。

嘴角上揚,龍昊禎忽然笑起來,手慢慢地伸出——

柔軟的絲綢摩擦著肌膚,隔著薄薄的絲被是他溫暖的體溫和怦然的心跳。從沒有和一個男人如此貼近,她甚至可以嗅到他淡淡的體味,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妙清睜開眼,不知怎麼地,眼淚就那樣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