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清師姐回來了!”瓊玉的話讓他的心猛地一跳。無名不是不想上前抱著她親近她汲取她的光與熱。但瞧著妙清慢慢走進來,臉上仍帶著和那日一樣的悲憤與哀怨,他就隻能默默地看著。清減的麵容,輕蹙的眉,幹裂的唇……她過得不好,不快樂,他的心痛著卻又有隱約的興奮。她的不好不快樂,皆因沒有忘情於他,這樣也好,哪怕愛裏夾著更多的恨,她總是不會忘記他。垂下眼,他慢慢地開口:“回來了。”
好一句“回來了”!說得輕淡輕鬆輕易,好像她不過是在街上逛了一圈似的。妙清咬著嘴唇,閉了下眼再睜開,也不說話隻把畫軸往他麵前一擱。
“喲,這是王爺為咱們未來的王妃畫了像啊!”瓊玉輕笑,移步上前。妙清阻止不及,已被她展開半幅。“呀”的一聲,瓊玉看著妙清按在畫上的手,忽然笑道:“師姐還真是小氣,一幅畫不看就不看了,何必發火呢?”
妙清沉著臉,瞪著她,忽然低喝:“滾出去!”
瓊玉臉色一變,直愣愣地看著妙清,瞅了好一會兒,忽然展顏一笑,“瓊玉這就出去,師姐可莫要為我氣壞了身子。”她回身嬌滴滴地告辭,搖著柔如楊柳的腰肢而去。
妙清皺起眉忽然轉到案前,隻見那展開的半幅畫中現出如雲長發、如水明眸……心一沉,妙清奔到門前瞧清四下無人,連剛才出去的瓊玉都不見了蹤影,才插上了門回過身來。
一回身,就見無名立於案前,微彎著腰,手指輕輕撫過畫紙,臉上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一雙眼卻亮似黑夜的星辰。那臉上,是依戀,是懷念,是悲淒,是怨懟,是追思,更是不會錯認的孺慕之情。妙清看著他,慢慢走近,舉起的手終於還是垂了下來。為什麼她竟無法去恨他?獨處鬥室時強壓下的滿懷幽怨在見到他時也隻化作想抱他的衝動。是她犯賤!在他那樣對待她後竟仍然無法忘情於他。
苦笑著,看著無名終於抬起頭來,眼中竟有如夢初醒的迷茫,但很快就變得清明犀利,“這畫是英王拿給你的?”
“是!”扭過頭故意不看他,待心情平靜下來才極力以平緩的語氣開口:“我想知道一切……”看著無名挑高的眉,眼中那種淡淡的嘲弄,她禁不住忿恨不平,“就算我隻是一枚棋子,一件工具,根本就沒有資格知道你的秘密,但我好歹是跟了你這麼多年,就算是小貓小狗也有感情了!你既然要我為你犧牲為你死,你總要讓我知道真相吧!”頹然跪在地上,妙清用雙手捂住臉,哭著,“我隻是不想死得糊裏糊塗……更不想連我自己跟著的到底是什麼人,究竟做了什麼事,又為什麼變成今天這樣子……都不知道嗬!”
目光一黯,無名慢慢扳開她的手,憐惜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我知道,就算是世上所有的人都背叛我,你卻不會。我也並非有意瞞你,隻是一個人知道的秘密越少就越安全……其實,你想知道的,我又怎麼會瞞你呢!英王就是清楚這點才會放你回來試探我。”
“英王?”忘了哭泣,妙清瞪大一雙淚汪汪的眼,“我已經很小心了,不會有人跟著我回來了。”
無名微微一笑,慢慢擁她入懷,“其實也沒什麼,他們早晚都會查出來的。就算他們知道了,也是遲了。”
他的懷抱是如此溫暖而親近,但妙清還是禁不住顫抖,好似從他淡然的聲音裏聽出了令人戰栗的血腥與殘暴,“不,你不要說了,我已經不想知道了。”
神情古怪地看她一眼,無名溫柔地堅持:“這件事你一定要知道的。”拉她到案前仔細看那幅畫,“你看這幅畫的右下角落款處是慶昌一年,也就是平帝初登大寶的那一年。而所有的一切都從平帝立後而起……”
銅鼎中燃燒的龍涎香散發著濃鬱的芬芳,因為房門緊閉而漸漸彌漫整間屋子。而就在這嫋嫋的香氣中,隨著無名的敘述,一切都變得似夢似幻,仿佛時光逆流,重回那過去的光陰……
“平帝生性風流多情,卻絕不是那種會專情於一人的男子,事實上,曆代也很少有專寵一人的皇帝。而在當時,他所寵愛的是如妃和李妃兩位妃子。巧合的是這兩位妃子是同入王府同受恩寵又同日冊妃,更同樣是身懷六甲。平帝當著文武百官麵前立約:‘先得子者可立為後’。如妃雖然歡喜,卻很快就忘了那件事……或許在她心裏,隻要孩子能平平安安地出世,是男是女、是長是幼都無所謂的。但那平素與她情同姐妹的李妃卻不是那樣想。對於一個出身將門的女人來說,權力與地位是她與她的家族生存的根本。不管怎樣,她一定、必須成為皇後。
“……可惜天公不作美,慶昌二年,如妃與李妃同月產子。而那如妃之子竟比李妃之子早了一天——不,是幾個時辰,一個生於深夜,一個則產於黎明。李妃又氣又恨,卻也無可奈何。偏偏這時她身邊的太監發現了一件可大可小的事,那就是如妃產子之夜有掃帚星橫空而過。掃帚星——災星!為什麼他會信?為什麼?難道骨肉之情竟敵不過一個禿驢和尚的胡說八道?!”無名低喃著,一直平淡敘述的聲調多了幾分激蕩。
妙清看著他,流著淚,雖然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幫助他驅走心上的痛苦,卻仍緊緊地抱著他,想把自己的溫暖分他一些。
“就因為觀音寺老和尚的斷言,那個未滿月的皇子被貶為庶人,李妃又買通管事太監叫他暗中將送出宮的皇子活埋……而那個本該立為皇後的如妃則以莫須有的罪名打入冷宮。沒過幾年,就因為一場無由大火而葬生火海……可憐她至死都以為自己的孩子已經遭人殺害,卻不知那奉命辦事的太監心腸一軟,動了惻隱之心,將那嬰兒托於他人而使他逃過一劫。而那救了他命的太監卻被人滅了口……妙清,你現在終於知道我這一生最大的秘密了。”無名看著在他懷裏一個勁地哭的妙清,搖頭苦笑,“就算是不安慰我這個苦命人,也不用哭成這個樣子反倒讓我來哄你吧?”
“對、對不起……”妙清也不想哭,可卻收不住眼淚。為什麼哭?為誰哭?哭什麼?她竟是已說不清楚。可是一想起那慘死火海的如妃,想起無名,想起無名挑起的佛道之爭,想起無名處心積慮地重回宮廷,想起那些因此而無辜死去的人,再想起她曾說無名殘忍,想起她今日的處境,就忍不住要哭。原來這世間真的是有因果循環。若沒有當初的因又怎有今日的果呢?而她,竟也和無名還有其他人一樣為了從前的因而困在今日的果裏,像是無法破繭而出的蝶,最終窒息而死時也隻是醜陋的蟲。
“師父。”沒法再說下去,妙清心裏很清楚不論她說什麼,無名都不會放棄他蓄謀已久的複仇計劃——多可笑!竟要到此刻才知道他所要的根本就不是什麼榮華富貴,他要的隻有仇人的鮮血與哀嚎吧?
“妙清。”無名的聲音是溫柔的,連臉上的笑都是暖暖的,但那雙帶笑的眼卻流著妖魅惑人的光彩,“你會幫我是不是?現在隻有你能夠幫我了……”
淒然一笑,妙清發出微弱的聲音:“師父要我做什麼?殺了英王嗎?”
“不!我不會讓你的雙手染上血腥。”那樣溫柔的聲音為什麼卻像冬日的冷風絲絲滲入骨中?“我知道後天宮中設宴為太子慶生,英王一定會帶你去。你隻要把這包藥放在太後的酒杯……為什麼發抖?不要怕,我說過不會讓你的雙手染上血腥。這不是致命的毒藥。如果讓她身中劇毒一命嗚呼,那實在是太便宜她了……”他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很飄忽,卻又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當那溫熱的唇壓在她的唇上時,她隻模糊地聽到無名在說:“記住,要帶她到冷宮——到那不止幽禁活人,連鬼魂都被囚困的可憎之地。”
腳步匆匆,慌不擇路,瓊玉比一隻被獵殺的兔子還驚上三分。被人陡然一叫,更是失魂落魄地慌了手腳。待回過神瞧清了喊她的人,她才鬆了口氣,沒好氣地罵了一句:“你是鬼嗎?躲在這裏嚇人!”
“我哪有躲啦!分明是瓊玉師姐你自己沒看著我。”璞玉揚著眉,瞧著她散亂的發,忽然曖昧地笑了,“瓊玉師姐是遇著了采花大盜嗎?這麼慌張!要不就是讓人撞破了好事窘得要逃!”
是比那個都可怕的……瓊玉變了臉色,突然發難:“哪個叫你這麼胡說八道,別以為我平日照顧你,就可以忘了長幼尊卑,對我沒大沒小的……哼!要是我聽旁人說了我半點風言風語,通算在你頭上——到時候,你可別怪我翻臉無情!”
向來與瓊玉交好,沒想到她竟突然惡言相向,璞玉回過神來,瓊玉已經走遠了。璞玉心裏又氣又恨,忍不住一口啐在地上,“呸!在哪裏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還怕人知道,受了氣倒往我身上撒!小人!”
身後的罵聲瓊玉不是沒聽到,頓了下身子卻沒回頭。此刻,她的心裏早就被剛才偷聽到的事情攪得亂糟糟的如一團麻。她真是沒想到一時好奇竟聽到這樣天大的秘密。如果這樣的秘密說出去要死的可不止一兩個!為什麼要說出去呢?誰會說出去?師父不會說,妙清不會說,她又何必往外說呢?她愛上的是個本該登基做皇上的男人啊!從來都沒想過——如果師父真的做了皇帝,她總也會是妃子吧?!皇妃呢?多少女人幾世都修不到的福氣……
瓊玉揚起眉,忍不住笑逐顏開。人哪有一世倒黴的?她的好運終於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