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花想容獨居的小樓,一見中年女人——花嬤嬤已經在樓下等著了,白蓮嚇得又往花想容身後縮。
“究竟什麼事,給我說個清楚。”花想容拉著白蓮,“走,去你的房間。”
一進門,花嬤嬤就迫不及待地發難:“這個死丫頭,已經好些日子不接客了。推說身子不舒服,我還好心讓她歇著,誰知她倒陪著個臭小子,還不要錢!今兒個朱大老爺指名點她,她還不肯!你說說看,這像話麼?”
“白蓮?”花想容看向她,她知道白蓮和一個書生相好,但究竟如何,也不十分清楚。
“娘,求您別逼我接客,我已經心許林公子了,再和別人就是不貞。”白蓮流著淚央求。
“喲!當了婊子還說什麼貞不貞,想立貞潔牌坊呀?”花嬤嬤的聲音又尖又利,一臉尖酸。她手下的姑娘們要都這樣看見中意的就倒貼,她不是要喝西北風了?
“我……”白蓮一臉難堪,因為身份,她感覺自己配不上林公子,但一想到林公子的深情,她又堅定起來。“我淪落風塵,那是命,我也不怨天怨地。但我與林公子兩心相許,我自願為他守身。若是還接客就對不起林公子,也對不起我自己。”
“喲!瞧這說的什麼呀!是命就要認命。”花嬤嬤越想越氣,“我花大把銀子買了你,又栽培你,你不接客,不是要我連棺材本都賠光嗎?我看我是對你太好了,把你將就的!你今天要不答應,我就把你賣到私娼寮去。讓你一天接十幾、二十回客,看你還說不說什麼守身?”她這迎春閣是什麼地方?京城花街有名的妓院!要是養的都是節婦烈女,她還開什麼妓院,做什麼生意。
“說什麼呢!”花想容白花嬤嬤一眼,“你賺的買十回棺材都夠了。”
“哎喲,乖女兒,”花嬤嬤立刻換了笑臉,變臉之快令人歎服。這個丫頭是迎春閣的搖錢樹,性子又倔,可得罪不得。“你不知道這個丫頭多氣人,平時我對你們多好?讓你們吃好的、穿好的,由你們想接客就接,不想接就歇著。她現在竟說我逼她,這可不傷我的心嗎?枉我把她從一個這麼高的小丫頭,拉撥到這麼大……”說著用絹帕拭起淚來。
又來這一套,花想容翻了個白眼,“好啦,別裝啦。你先出去,讓我勸勸她吧。”
死丫頭一點都不給人留麵子。哼,要不是看在她為自己掙了大把銀子的分上……花嬤嬤隻好停止假哭,揮了揮手帕,“那你開導開導她,叫她別鑽牛角尖。真是的,就叫你們別放真情,偏不聽。上花街的男人有什麼真心!你娘我風塵打滾幾十年,見多了……”說著走出門去,聲音漸遠。
一場危機暫時緩解,白蓮鬆了口氣。“花姐姐,多謝你。要不是你,娘可能真會把我賣到私娼寮去,我與林公子就……”說著眼淚又泛起淚花。
“我問你,”花想容拉著她的手在床邊坐下。“你當真要為林公子守身?”
“是啊。”一說起心上人,白蓮秀致的小臉立刻散發著光彩。“林公子說要為我贖身,娶我回家呢。”
這種話聽得太多了,每一個身陷情網的姐妹都是這樣一臉癡迷的樣子。花想容皺眉。“這位林公子是哪裏人?”
“他是江南人,進京趕考的,他說等科考完了就帶我回鄉,他還說要與我白頭偕老。”想起心上人,白蓮臉上又是羞澀,又是欣喜。
“他信得過嗎?”花想容不敢直說,這樣的花言巧語,每天都能聽上一籮筐,白蓮怎麼還肯信呢?“信得過。”白蓮肯定地點了頭。“花姐姐,你不知道,他一見我就為我吟詩,吟了《上邪》、《關雎》。他說他欣賞我這種琴棋書畫什麼都懂的才女,我是他夢寐以求的佳人。他希望能與我相知相愛。他對我很尊重……
看白蓮又歡喜,又羞澀的表情,花想容感慨萬千。為什麼青樓女子總是愛上書生呢?有幾個有好下場?
“白蓮,既然你叫我一聲姐姐,就聽我一句勸。”花想容並不看好她們的發展,“當年京城第一名妓杜十娘的故事,你也聽說過,那些男人哪有真心的?”基本上杜十娘想從嫖客中尋找真性真情的良人,就是一大錯誤。要是不存狎玩之心,又怎會上青樓嫖妓?
“他不一樣,他對我是真心的。”白蓮不服氣地爭辯,她就是相信林公子。
“當年杜十娘不也以為李甲是真心的?可隻落得怒沉百寶箱,投河自盡的下場。”
“那是因為李甲父母反對,他不敢忤逆父母——”
“你敢保證林公子的父母就不反對?”花想容截斷她的話,要知道她們這種人沒人看得起,普通商人、市井小民娶個娼妓已經不容易了,而自以為清高的書香家庭是最重門第、出身的了。“到時他敢反抗父母,落下不孝罪名嗎?”
“林公子一定會勸說他父母的。”白蓮的語氣也不那麼肯定了,但一想到心上人信誓旦旦的保證,又恢複了信心。“他說他一定不會辜負我的。”
花想容一翻白眼,“張生都辜負了崔鶯鶯了,你還信男人的保證?崔鶯鶯還是大家閨秀呢。”當初張生追求崔鶯鶯時,不也誠心誠意,花招使盡?等上了手,後來嫌人家長得太美,是禍水,又說人家不端莊,拋棄了人家,還把他們之間的情事拿來和朋友吹噓,津津樂道。男人啊,還不是圖個新鮮,一旦厭倦了,當初的優點都成了缺點,成了拋棄的理由。古人早就說“士之耽兮,尤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我信他。”白蓮固執地說。
花想容雖然不太相信這位林公子,卻不忍戳破她夢幻的泡沫。陷入愛情的女人啊!“好吧,我不說了。”再說下去白蓮恐怕就要生氣了,姐妹情再好,一為了男人,都拋到一邊去了。“你當真下決心不接客了?”
“嗯。”
“那讓林公子花點錢把你包下不就成了?最好給你贖身。”
“他進京趕考,盤纏本來就不多。”白蓮無措地絞扭著手。
“沒錢也學人家來嫖妓!”花想容很想破口大罵,進京趕考不好好溫書,竟跑到花街柳巷廝混。“花姐姐……”白蓮可憐兮兮地喚道。
“好了,好了。”花想容心一軟,“把我那雙鳳含珠金釵拿去賣了,那鳳凰含的可是夜明珠,夠他包下你一些日子了,嬤嬤隻要有錢賺,就不會再說什麼了。”
“謝謝花姐姐。”白蓮高興地抱住花想容,“要不是你,我真不知怎麼辦才好。”就知道花姐姐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有事找她準沒錯。
“少來,我又不是你那林公子。”花想容笑罵著掩飾自己的羞澀,她最不習慣接受人的感謝了。“要抱找他去!”
“說什麼呀!”白蓮羞澀地笑著,“不理你了。”
花想容卻在心裏一歎,為什麼青樓女子總是愛上文人?文人文質彬彬的禮貌、表麵的尊重對慣受人淩辱的妓女來說,是致命的吸引力。他為你吟詩作賦、讀書繪畫,對你溫柔誘哄、甜言蜜語,不過是為最終上床增加點情調而已,與那些一交銀子就想拉著人上床的粗漢並沒有本質的不同。他們都一樣把青樓女子視為滿足色欲的工具,隻是為了表現自己風流倜儻、格調高雅,要對方心甘情願,手法更迂回曲折而已。
“我寧願直截了當,銀貨兩迄。”花想容咕噥一句,人家買笑,她賣笑,何必拐彎抹角?她根本不相信上青樓的男人會對妓女用真情。最討厭的就是虛偽的文人,把任何卑下的念頭都披上一層神聖高潔的外衣,給了這些身陷風塵、早已不敢奢望幸福的女人以希望,然後又把她們推進絕望的深淵,偏偏這些女人就吃那一套,搶著吃裹了糖衣的毒藥,傷身又傷心。“我說,嗯——林公子要是負了你,不,以後有啥事,來找我就是了。”她還是但書一筆,免得這傻丫頭日後學杜十娘,不投運河投曲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