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郞一歎,終於離去。
她低低地笑,不知不覺已覓著隱約傳來的琴聲而去,全忘了她剛才的保證。
風過,梅枝微微搖曳。花如雪落,暗香浮動……紅萼無言,一片清寒幽寂。與適才所見的繁華喧鬧迥然不同。
梅間小亭,宮燈燦然。
一名白衣婦人正在幾前撫琴,月光映在她清麗的麵容上,猶如空穀幽蘭般恬靜,“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低吟入耳,曹祿兒突覺難言的陰鬱、惆悵,不覺低歎出聲。
“什麼人?”琴聲戛然而止,就連那背對她的婦人也轉過身看她。
曹祿兒吃了一驚,看著眼前的老婦——她溫柔的笑意多麼親切,讓她想起早逝的娘親——但她那高貴的氣質,眉間淡淡的憂悒,不!她不是娘,隻是一個陌生的婦人。
定了定神,她立刻就猜出了老婦的身份。雖然她衣飾簡樸無華,更無侍從奴婢隨侍,但那種母儀天下的尊貴卻是任何人都裝不出的。這必是當今皇上的生母蔣太後了!當下不再遲疑,她猛地跪在地上,“民女曹祿兒叩見太後。”
蔣太後淡淡一笑,“起來吧!你就是黑衣提過的曹祿兒?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也知憐惜寂寞之人。”
曹祿兒垂著頭,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
“你讀過書?”
“民女……識得幾個字。”曹祿兒猶豫著,處處小心。
蔣太後點點頭,眼中有絲哀愁,“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人老了,回憶便是她生命的全部!”轉目看著曹祿兒流轉的秋波,她不禁微笑,“少年不知愁滋味,和你一個孩子說這些做什麼呢?”
曹祿兒斂眉,垂下頭去。
沉吟片刻,蔣太後笑道:“見過杜康嬪!”
“祿兒見過杜康嬪。”曹祿兒施禮,禁不住偷看蘭花一樣文靜的女子。
杜康嬪的微笑當真是幽淡如蘭,“你有什麼話就對太後說好了,莫怕。”
曹祿兒鼻子一酸,撲倒在地,“求太後救救我爹吧!他真的是無辜的……祿兒願意代父受刑!就算是要砍祿兒的腦袋也沒關係,求您救救我爹!”
“這世上無辜的人太多了,哀家又豈能一一救贖……”蔣太後笑著,眼裏卻是濃得化不開的憂鬱,“你真的願意代父受刑?就算失去性命也無所謂嗎?”
曹祿兒瑟縮了下,“是!”
蔣太後沉默許久,終於俯下身看她,“既然你執意要受罰,那麼哀家就罰你入宮為婢吧!”
曹祿兒怔了怔,遲疑地問:“那我爹呢?”
杜康嬪看著她,微微一笑,“一罪不及二身!既然聖母皇太後已經罰了你,還有誰敢再罰你爹呢?”
“謝娘娘大恩大德。”看著翩然欲去的身影,她驚喜若狂。
蔣太後緩緩回身,溫柔的笑如陽光溫暖著她的心,“從今以後,你就以‘錦瑟’二字為名吧!”
“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台花榭,瑣窗朱戶,隻有春知處……”
又是長亭,又是古道,又是陽關柳,又是離人淚……
曹長天望著女兒,老淚縱橫。縱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口,“何苦!何苦……”他曹長天真是枉讀了一輩子的聖賢書呀!老了竟還要孩子為他做這麼大的犧牲。情何以堪?!
人都說官場險惡,其實,這世上是非最多的不是官場,而是那深宮禁院。幽宮深鎖,寂寂春秋,除了爭寵奪權、誣人排異,恐怕就根本無事可做了吧?自古以來,離權力越近就離死亡越近。他如何能夠放心呢?
曹祿兒笑笑,強忍悲痛,“女兒會小心的。”
“小心?”曹長天搖頭,“你這張嘴一氣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不顧的——禍從口出呀!祿兒,在宮中行事切記謹言慎行,不可大意……”
“祿兒記住了!”垂首間,黯然魂傷。
這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更怕、更怕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曹長天看看眺望遠方的墨郞,突然疾步上前,跪倒在地。
墨郞驚詫莫名。
“爹!你這是做什麼?起來呀!”曹祿兒急了,攙他他卻不起。
“墨將軍,蒙您相救,老朽銘記肺腑。但此大恩此生恐怕無法報答……如今,卻要厚顏相求,求將軍看顧小女,保她平安……”
墨郞苦笑,“曹大人快起來說話吧!”
曹長天哀歎:“但求將軍成全老朽一片愛女之心。”
“爹!”曹祿兒淒聲輕喚,早已滿臉的淚。身子一矮,陪跪在旁。
看著這一老一小,墨郞隻能沉聲道:“曹大人放心,若日後發生什麼事,墨郞定會設法保全令嬡。”
她悄悄抬起頭看他,陰鬱的心頭泛起絲絲暖意。
再三揮手,看馬車遠去,她再也忍不住,將頭靠在墨郞肩上,淚如泉湧。
墨郞怔怔,終於還是伸出手,輕輕拍著她的肩。
她再剛強,終究還隻是個孩子!
沒有溫言低勸,沒有軟語寬慰,但他無聲的動作已撫平了她傷痛的心。抬起頭,她含淚的眸已有了絲笑意,“謝謝你!”
墨郞笑笑,沒有說話。
抹去淚,她揚眉問道:“為什麼答應我爹的要求?你不必勉強自己的。”
墨郞一笑,淡淡地道:“何必拿話來試我?你一個小孩子怎麼那麼多心眼兒!”
臉上一紅,曹祿兒啐道:“誰是小孩子了!哪個又稀罕拿話試你?”
墨郞看著她,還是沒說話。
曹祿兒扭過頭,忿忿地道:“將軍放心好了!我這無依無靠的孩子是不敢麻煩你墨大將軍的!”
墨郞苦笑著搖頭,隻道:“該回宮了,錦瑟姑娘。”
身子一震,她茫然回身,淒然苦笑,“是該回去了!我都幾乎忘了——是!從今以後,再沒什麼曹祿兒,活著的不過是曹錦瑟……”一隻被剪去翅膀的鳥兒罷了!
嘉靖十七年三月十六。
“燕去鶯來春又到。花開花落,幾度池塘草?歌舞筵中人易老,閉門打坐安閑好。”
清晨的細雨,漫漫……
濕了皇城,濕了飛塵,濕了如花玉頰……
曹錦瑟佇立於廊下,看雨如煙霧,雙眸亦籠上霧樣的輕愁。
光陰似箭,四年的時間轉瞬即逝,卻足以改變許多事。嘉靖十五年,鄭賢妃生皇次子,剛出世即被立為皇太子,母憑子貴,行事愈加張狂。而杜康嬪亦因十六年初生皇三子而被冊封為康妃。反而是方皇後所出皇五子未及滿月即早殤,令方皇後悲痛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