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不羈任性的女孩兒。寂寂深宮,漫漫歲月,即使有太後的寵愛憐惜,但對自由的渴望、對親人的思念讓她深深懂得何為寂寞……
“錦瑟姐姐!”一聲呼喚讓她回過神。
“太後醒了?”她急回身,奔去。
這一年多,太後的身體每況愈下。年前的一場風寒還未好,大正月裏卻聽聞皇七子殤,又驚又怒竟就此纏綿病榻。
“娘娘,奴婢燉了銀耳燕窩粥,您就吃一點吧!”扶起蔣太後,她又細心地加了個軟墊。
“哀家不想吃。”蔣太後搖頭微笑道,“錦瑟,哀家記得今天是你的生辰——十七了,若是在民間,早就做了娘呢!”曹錦瑟笑笑,沒有說話,隻輕輕地梳理她花白的發。
蔣太後道:“等哀家去了,你也就出宮去吧!”
身子一震,曹錦瑟搖頭,誠心誠意地道:“奴婢願意服侍太後一輩子。”
“傻孩子!哀家的身子自己知道……”低低歎息,蔣太後望著她,“難道你不想和家人團聚了?!”
和家人團聚?她想!很想很想……黯然垂首,她的眼圈紅了。一切都太遲了!她不能告訴太後三天前她就已輾轉接到父親去世的噩耗。她不知在背地裏哭了多少回,當人麵前卻還要強顏歡笑。
抬起頭,她以笑容掩飾悲傷,“太後會長命百歲的!”
“長命百歲?!人生七十古來稀,這世上活百歲的人少之又少。”蔣太後一笑,是種將生死看開的豁達,“說什麼千歲千歲千千歲,又什麼萬歲萬歲萬萬歲?不過都是些哄人開心的吉利話罷了!”她合上眼,夢囈般地說,“近來總是夢到安陸……夢到他……”曾聽人提過人死前總是回味過往種種美好的回憶,甚至夢到死去的親人……怕是真的命不久矣!看著蔣太後如夢一般的神情,曹錦瑟不禁黯然。從前她一直不明白太後那句“回憶已是她生命的全部”所指為何,直至近兩年才真正明白那句話。
“奴婢叩見皇上。”窗外傳來叩頭之聲,她忙跪倒在地,窺見一角燦爛的明黃,“奴婢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淡淡掃過她的臉,朱厚傾身上前,“母後身子可好些了?”
蔣太後睜開眼,含笑的眼眸有淡淡的嘲弄,“皇上怎不守著丹爐,倒有時間來看哀家?”
朱厚揚揚眉,也不著惱。母後雖亦尊崇道教,卻一向不喜他煉丹求長生之舉。但求長生又有何不好?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乃至他大明曆代皇帝,哪個帝王不想長生不老、飛天成仙?接過呈上的清茶,他隨口問:“叫什麼名字?”“奴婢錦瑟。”曹錦瑟低垂著頭,恭敬地回答,唇邊卻勾起一絲笑意。入宮四年有餘,總也見過皇上百次有餘,同一個問題卻在心情好時隨口問了不下數十次。也難怪!這宮裏多少女人?別說她這平凡無奇、毫不起眼的小宮女,就算是皇上寵幸過的嬪妃秀女,他也未必記得清名字與長相吧?!
眼角瞥向窗外。她襝衽而退。在回廊下,如預料中找到了她想見的那個人,“墨將軍!”她輕喚。看他回首淡淡地笑,她不覺微笑。
四年多,雖隻曾遠遠地見過,他卻始終沒變,仍是那種淡淡的笑,有禮卻透著拒人千裏的淡漠。然這虛偽敷衍的笑卻是讓她感到如此親切。
“錦瑟姑娘!”墨郞還了一禮,抬頭看她。雖仍是淡淡的笑,心卻莫名地一悸。
四年多,她真的變了很多。每一次遠遠地看她,都感覺出些許不同。眼前的她,已不是當年那個瘦得可憐的小女孩。窈窕娉婷,文雅而恬靜,清秀的麵容帶著矜持的笑——一如他所見慣的閨秀淑女。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她的恬靜與矜持背後還是當年的執拗與衝動吧?
曹錦瑟深施一禮,低語:“多謝墨將軍托人帶家書入宮。”
“小事不足掛齒。”看她平靜的麵容,墨郞遲疑地道:“節哀順變。”
果然他是知道的!
曹錦瑟抬眼看他,鼻子有些發酸,唇邊卻仍是帶笑,“有勞將軍掛心。”
墨郞微怔,一時無語。不知為什麼,竟憶起許久以前倚在他胸前的溫熱,滴在衣襟的熱淚——發癡嗎?她早已不是那個會哭泣的女孩兒了。
“不知帶信的人可還說了些什麼?”猶豫半天的一句出口,仿佛霧樣升起的冷淡疏離瞬間去了不少。
是嗬!即便四年多不曾有瓜葛,他卻仍在她的生命裏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墨郞驀然回神,卻好尷尬,“好像——沒說什麼吧!”
是呀!遠來的鄉下百姓進了將軍府,怕都怕死了,哪兒還有膽子閑話家常?她笑著,卻一聲低歎。
墨郞看她,倉促地道:“福建沿海倭寇猖獗,盜匪橫行……”
曹錦瑟看著他,怔了半晌,突失聲大笑,笑了兩聲卻又哭了起來。
倭寇、盜匪?!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墨郞沉默。見過的女子雖多,卻隻有她一個能讓他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兩相無語中,忽有腳步聲傳來。曹錦瑟慌忙扭身,匆匆拭去臉上淚痕。
“太後宣墨將軍覲見。”看見曹錦瑟,來傳旨的張金蓮微怔,“錦瑟姐姐。”
看她纖弱的背影,墨郞終是無言地離去。
聽他腳步漸遠,曹錦瑟緩緩回身,脈脈凝望他的背影。
雖然四年多來未曾碰麵,但於他,並不陌生呀!
世人皆以為他是興獻王收留的無姓孤兒,甚至傳他本是興獻王的私生子,她卻知收留他的實是聖母蔣太後。太後不止一次地提起初見他的那個黃昏,言及他的倔強、他的孤僻、他的心細、他的正義感以及他的那身黑衣。就是因那身藍縷黑衣,他得了個墨姓,賜字“黑衣”。
太後講過許多的往事,但她記得最清、最真的卻全是關於他的。是有意?是無心?她從未用心分析過。然今日與他乍然重逢——不!豈是乍然重逢?分明是她有心尋他。四年來,即便無意,也早已知道他不離皇上左右的習慣——卻似一石驚起千層浪,讓她心湖蕩起陣陣漣漪……
對他,竟原來早已不是感激之情。驀然回首,才發覺早在知曉“情為何物”之前就已情根深種,難以自拔。正是未曉相思已相思,曉得相思情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