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2 / 3)

她從不知皇上也會像地保一樣查詢戶籍呢。曹錦瑟垂首斂眉,“奴婢福建莆田人,嘉靖十三年元月入宮。”

嘉靖十三年?!若他這個皇帝還未老到記憶力減退的話,那他可以肯定一件事——嘉靖十三年絕對未曾選秀女入宮,她又怎會是那惟一的例外呢?

偷窺皇上越見陰沉的麵色,她反而定下心來。這才是帝王本色嗬!終是要發怒呀!“你真是十三年元月入宮的?”朱厚半眯了眼,正想查問到底,卻聽一個聲音響起:“陛下!”他揚眉看向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墨郞。臉上輕鬆自然的表情絕對是其他臣子無法窺見的。沒辦法,對這個伴他一同長大的墨郞,他怎樣都無法視他為匍匐腳下的臣子。他是他的朋友、知己——其實,自古最寂寞、最需要朋友的不是別人,正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好了!你不必又說那些朕聽過幾百遍的廢話了!”朱厚揮手起身,“你瞧朕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麵前嗎?”墨郞淡淡一笑,眼角瞥向垂首無言的她。幸好他及時趕到,若讓皇上知道她是代替叛國通倭的父親受罰入宮的,後果不堪設想。叛逆!在以藩王入主的聖上眼中是最最忌諱之事呀!

她悄悄地抬頭,默望他隨於皇上身後的背影。心頭五味泛雜——真是不甘呀!難道這樣偷偷的愛戀已是他們今生最大的緣分嗎?

宮中除了蔣太後,待她最好的就是杜康妃了。杜康妃溫婉純善,嫻靜平和,一如初見她的印象。然而這朵空穀幽蘭竟是無法避免地墜入勾心鬥角、詭譎莫測的名利圈中。雖然如此,放眼偌大皇宮,似這般淡泊清心,遠離是非的隻此一人。

“他就是我的一切!”她的全部希望皆寄托於他的未來。擁著未滿兩周歲的稚子,她笑得柔柔的,溢著愛意。她不是個有野心的人,惟一的願望隻是愛子載〗篨〗快快長大封藩襲爵,也可早日離了這是非之地。

“娘娘真的不打算爭嗎?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小皇子呀!”曹錦瑟低語,輕撫小皇子粉嫩的臉頰。

她想不通杜康妃為何要不戰而棄?皇上雖得數子,存者卻不過二三,若杜康妃有心並非毫無勝算。如此良機,為何不與命運相搏?

杜康妃幽幽地笑了,“做皇帝很好嗎?”如果做皇帝都會像“他”那樣不開心,那還是不要做得好!

曹錦瑟不再說話。雖然她不知道杜康妃究竟在想什麼,卻決不會去勉強人。托著腮,她望著斑駁的餘輝,一時竟癡了。

轉目看她,杜康妃笑了,“想著墨郞?”

“嗯!呀……”曹錦瑟叫出聲,看她了然的目光,臉越發紅了。

“怕什麼?這裏又沒別人。”杜康妃微笑,難得見她這般嬌怯的女兒態。

曹錦瑟抿唇而笑,索性厚臉皮地道:“錦瑟就知道這宮裏沒什麼事能瞞得過娘娘去!”

是她太閑了!杜康妃笑看她,“你想瞞人嗎?任誰看你瞧墨將軍的眼神都曉得你的心事了!”

“娘娘取笑奴婢!”有那麼明顯嗎?曹錦瑟臉一紅,雖然羞怯,卻還是把心事傾訴。這種事除了杜康妃她還敢對誰說呢?就算是楊金英那樣的故人,她也不敢透露隻言片語呀!

“太後她心腸好,又待你不薄。等她老人家身子好了,求她為你賜婚就是了!”

“太後——”曹錦瑟蹙眉,眼中難掩憂色。雖然近日太後精神大好,但她的不安卻絲毫未減。隻恐、隻恐……不會的!太後會長命百歲!她在心裏祈禱,卻怎樣都擺不掉突湧而來的不詳之感。

六月初,太後病情加劇,不幸仙逝。嘉靖帝悲痛欲絕,數度昏厥。

慈寧宮中,滿目素白……放眼殿中,跪俯於地的不論是嬪妃、宮娥、宦官不是放聲大哭就是低聲飲泣,無淚的大概隻有她一個吧?她也很想哭,這殿中的除了皇上、墨郞、杜康妃,就隻有她一個是真心悲傷的吧!可是,想起太後彌留之際拉著她的手,低語:“終於可以見到他了……”她終於去了!那個改變了她一生命運的女人!

雖然墨郞從未開口說過一個謝字,但他卻寧願用生命去報答她的再造之恩。從街頭棄嬰到王府家將乃至如今位極人臣,回望他這一生,如一場夢。宦海沉浮,心漸冰冷,手亦染滿鮮血。從護帝赴京初登大寶到議禮之爭,絕對的忠誠與支持,不僅是為維護帝王尊嚴,更為報答太後知遇之恩。

墨郞的心痛如刀絞。怎能忘記?太後召見,默默凝望他許久,隻得一句:“求你護他!忠他!諫他……”一個“求”字,封住了他所有的話。保護、忠誠、直諫,這是太後惟一也是最後對他的請求——想必她是早就預知了自己的死亡。

心口一痛,他無法再想下去,抬起頭望著神色哀淒的皇上。他隻看過皇上如此神情兩次,另一次就是興獻王逝世。可見再身份尊貴,再冷血無情的人也跳不脫人間至情。

他在心裏低歎,見皇上的貼身太監小福子匆匆而入,壓低了聲音說道:“皇上,禮臣們正在研究太後陵寢之事,問是否依舊例葬於金山?”

墨郞一震,正要出言阻止,卻聽一人嬌喝:“不要!”一素衣宮娥奔出,跪於下,清麗的麵容無淚,隻有鬱鬱哀傷,“請皇上送太後回江西與興獻王合葬。”

一句話令殿中眾人震驚萬分,一時之間,殿上除了呼吸、心跳,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曹錦瑟抬起頭,眸中清明一片。她隻仰望皇上,不理忤逆之罪的後果,一徑說自己想說的話:“奴婢知道自己人微言輕,但有幾句話卻不得不說——不為奴婢自己,隻為聖母皇太後她老人家……奴婢的話說完後,要殺要剮自隨皇上。”

朱厚沉著臉,揮手阻止了要上前拉她的太監,“你說!”他記得她……曹錦瑟,一個膽大包天、深得太後寵信的小宮女。她要說什麼?為母後?!

竟然當麵忤逆皇上,她還真是一點都沒變。憶起多年前那個初見她的冬日,墨郞搖頭,心生不安。

“陛下,您覺得太後她真的快樂嗎?不錯!她是母儀天下——這天底下的女人再也沒有比她更尊貴、更福氣的!可是,她不快樂。錦瑟服侍太後近五年,您探望她的次數屈指可數。她每天都念著安陸,念著興獻王,念著亡故的郡主,甚至念著興獻王府後那株橘樹……難道、難道陛下連太後生平最後一個‘要回家’的願望都無法滿足嗎?”一個女人一生求的不過是一個“愛”字啊!父母的愛,夫婿的愛,子女的愛……因為有愛她和她所愛的人的關懷,她才真正地快樂和滿足。否則,即使有享不盡的榮華,如天的權力,她都不會快樂。

母後真的那麼寂寞孤獨?!她的話想必是真的!她不是連興獻王府後院母後最喜歡的橘樹都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