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3 / 3)

楊金英張口,卻什麼都沒說。滿腔怒火在她淒涼無奈的歎息中化作一聲低問:“你真的就這麼等著看他死?!”

“不是等著看他死,而是等著陪他死。”曹錦瑟笑了,不是感慨,隻是直述。

“你憑什麼陪他死?!別忘了我才是名副其實的墨夫人!”楊金英顫著聲音,愈顯激動,“不知羞!”

曹錦瑟一笑,也不說話。忽聽一聲冷哼,隻見朱厚徐徐走來。手中提著劍,劍上的血慢慢滑落、滴下。

曹錦瑟心口一窒,雖明知這是必然結果,卻忍不住悲傷。她抬起頭,與泣不成聲的楊金英相比越顯平靜得冷漠,“我能不能見他最後一麵?”

朱厚冷冷地看她,殺機畢露,“這種話你也敢當著朕的麵說?真是不知羞恥!”

曹錦瑟幽幽笑著,無視他的盛怒與霸氣,隻低低地道:“既不能見,也就罷了……”低歎拂袖間,手中銀光乍閃,迎著夕光金燦燦一片,竟是一柄寒氣逼人的匕首。利器乍現,眾人大驚,隻道她要弑君,卻已來不及阻止。

小福子惶然大叫:“不可!”正要救駕,朱厚卻突然棄下手中長劍,出手。饒是應變迅速,及時抓住她的手,匕首早已劃破了頸子。血珠沁出,一道血線豔紅似霞。

“你、你——”朱厚氣得身子輕顫,恨聲道:“想死?沒那麼容易!來人,送端妃娘娘回‘融馨宮’!”兩次自刎都是為了同一個人吧?她竟愛他那樣深嗎?

曹錦瑟望著他忿怒的神情,搖頭,“皇上何必救我?反正遲早都是要死的……”

“你的命是朕的,朕不許你死你就隻能活著!”手下故意用力,卻因看不到她疼痛的表情更添怒氣,“你想到黃泉路上見墨郞,休想!”永遠都不可能!

明眸乍寒,她突地一巴掌甩出,正打在朱厚臉上,“再多的怨、再多的恨,一死足以了斷,你何苦還這樣折磨我?!”她叫著,模糊的淚眼中他麵無表情。

“皇……”小福子驚喘,看看四周大氣都不敢出的侍衛,實在不敢出聲。

輕撫臉頰,朱厚竟笑了,笑容裏有著獸樣的殘忍,“你想讓朕發怒,迫朕殺你,別做夢了,朕不會遂你的心!”甩開她的手,他扭過身去,“朕要讓你知道求死比求生更難上百倍、千倍……”

“你阻止得了我一次、兩次,難道阻止得了我十次、百次嗎?”曹錦瑟縱聲大笑,任侍衛拖走卻不加反抗。

笑聲漸遠,朱厚皺眉,唇邊笑意苦澀起來。揮揮手,他低聲道:“看好她!”猛地轉身,環視跪地的關秀梅和劉妙蓮,威儀盡現,“端妃娘娘若有不測,你們這群人就等著陪葬好了!”錦瑟,你別想離開!永遠都別想……

嘉靖廿一年九月初十,驃騎大將軍兼禦林軍統領墨郞墨黑衣被賜死,罪名為其曾於駐軍守陵期間擅自砍伐陵中神木。但又有流言雲其與宮中某妃有染,故被秘密處死。然事關宮闈秘事,不敢直議……

原來,有時候求死真的比求生更難。

這已經是她斷絕飲食的第四天,神誌還算清楚,還可以感覺到饑餓與痛苦,卻偏偏沒有死。

曹錦瑟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上一角浮雲,憔悴的麵容,蒼白的雙唇,空洞的眼神仿佛是隨時都會消失的鬼魂。

可能這世上再無她這樣欣喜地等待死亡的人了。腳步聲傳來,曹錦瑟沒有動,仍是無神地望著那角浮雲。妙蓮曾問過她究竟在看些什麼?她沒有回答,其實是無從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或許是根本什麼都沒看到,她的世界在墨郞死的那一刻便已崩潰,所剩的隻是無盡的黑暗罷了。

“她這樣很久了嗎?”熟悉的聲音鑽進她耳中,她仍然沒有動。

皇上終於來了嗎?自那天後,皇上就沒有進過“融馨宮”,更沒有傳喚過她,仿佛她已是個不存在的人。既然她不存在,為什麼還來?何不任她自生自滅算了?

俯下來的臉是蒼白而略顯憔悴的。是被憤怒與仇恨折磨得無法入睡嗎?曹錦瑟垂了下眼,唇邊浮上一絲笑意,然後說了這些天的第一句話:“如果墨郞的死無法令你得到滿足,那麼希望我的死能令你開心些……”

“想死?”朱厚冷哼,透著怒意,“我是不會讓你死的,你休想拋開我,永遠都別想!”

曹錦瑟合上眼,沒有說話,唇邊泛起淡淡的笑。皇上雖然可以掌握許多事,控製許多人,但在死亡麵前,他也隻是一個無能為力的凡人。

“起來喝粥!”朱厚冷冷地命令,見她無動於衷,更是憤怒。一國之君,九五至尊,豈容人如此漠視——尤其是她!

她歎息一聲:“何苦呢?對於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來說,就算是一次死不了,還有第二次。”

“在朕的麵前不許提這個‘死’字!”捏著她的下頜,朱厚揚眉,凶狠狠地瞪著她,“我不會讓你如願的!你休想擺脫我——永遠都別想!”踉蹌後退,他用手捂住臉,把所有的悲傷軟弱都掩蓋在冷漠的麵容下,“想赴黃泉見墨郞?別打如意算盤了!”

望著他冷漠的臉,曹錦瑟幽幽地道:“既然恨我,又何必強留我在身邊呢?你、你明知我的心早已隨著墨郞、瑞〗鍴〗去了,留下的不過是一具無用的軀殼罷了。”

恨?!愛?!人的感情真的好奇怪,難以捉摸,難以控製,更常常愛恨糾纏,不休不止。

“就算是一具無用的軀殼,你也休想逃掉——這是對你的懲罰!”固執地留下她,何曾是為了仇恨?但是,他卻隻能以凶狠怨毒掩飾一切的愛戀不舍,隻因怕再受到傷害。

“生無所戀,一心求死,你可以對朕說一千遍、一萬遍,但你真的對這世上毫不留戀嗎?楊金英、杜康妃、小福子、你身邊的侍女,就算你真的對這些你曾經關心、喜歡的人都不再留戀,那麼家鄉的兩個姐姐呢?你真的放得下嗎?如果你放得下,不在乎她們會因你的死亡而被處死的話,你盡管去死好了!自縊、溺水、服毒,甚至還可以再重新試一下自刎——反正你也不怕疼的!”

“為什麼?為什麼——非要我恨你呢?”她望著他,終於流下淚來。

“恨我!你盡管恨好了,反正你也從沒愛過我一絲一毫!”轉身,不讓任何人看到他受傷的表情,朱厚隻粗聲冷喝:“你最好現在就開始進食,否則,你絕食一天,就會死一個你還關心的人!”

“為什麼?為什麼要逼我……”望著他的背影,她的淚無聲地滑落。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不會明白她對他並非全無愛意。或許,她真的是個水性楊花的輕浮女人,但她不想欺騙自己。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抗拒他那樣的好呀!愛他,確是不如對墨郞的愛來得深切、強烈、刻骨銘心,但也並非全不在意呀!

那夾雜著愧疚、心酸、感激的愛一點一滴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而她活著,隻會日日夜夜記起對他的恨。愛與恨是蝕骨腐心的痛,她真的不想連那一絲絲的愛都被恨一點點地消磨,漸漸地無影無蹤。

靠在柱上,朱厚急促地喘息,臉上是絕望的悲哀。

用他人的生死來威逼一個一心求死的女人,這樣的手段卑鄙嗎?但他不在乎,隻要留她在身邊,哪怕隻是一具軀殼也好。就算是她恨他,也不後悔。隻因他是如此、如此深切地愛著她。

“錦瑟!”他閉上眼,痛苦地低喚,一聲聲,“錦瑟、錦瑟、錦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