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讓他的詭計得逞了。
黎長老無奈地捋捋胡子,這小子實在狡詐得過頭,從來不肯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繞上十萬八千裏借別人的口說出來的才是真理似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火堂”堂主不爽地道:“這身衣服我穿了十幾年了,為什麼要怕事脫下來?接著是否要連幫名都改了,蒙著臉出門才算安全?”
比較老成的另三堂堂主與三位長老暗暗叫糟時,風莫離眼睛一亮,擊掌道:“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邪異門’的牌子太易招惹是非,最好也換一個。”黎長老歎氣撫額,自覺頭風又犯了。
一個年青的門人不屑地道:“大丈夫頂天立地,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為何要畏首畏尾地改名字?”
風莫離屈指敲了敲他大而無用的腦袋瓜,問道:“我問你,七十年前血洗宋家莊,殺死一百六十餘人,是不是你幹的?”
少年捂住腦門,不忿地斜覷著昨天晚上和他們賭了一夜牌九,害他輸得差點脫褲子的年輕門主,答道:“關我什麼事?”
風莫離一本正經地頷首:“也不關我的事,黎長老,關不關你的事?”
被點到名的老人家瞪眼道:“我今年六十七歲,那時還沒生出來呐。”
風莫離“噢”了一聲,道:“可是,‘邪異門’的招牌擺出去,八成有人上門來跟我們討這筆前前前前輩留下的血債,我們還手還是不還手?”
有這回事嗎?
黎長老懷疑著是不是這小子信口胡謅的故事,隨即想到縱使苦主不同,這類事件卻十有八九會上演,頹然道:“不還手等死嗎?當然要還手了。”
風莫離點頭道:“那六十八年前的趙府慘案、六十五年前的濟南府血案、六十一年前七月的濠梁血案,同年十二月封州血案……我們都得一一與仇家對打了?”
林林總總,也不太多,背到二十五年前,便宜他們三個年頭,隻有九九八十一件大案而已,小案則以數不勝數一筆帶過。
滔滔不絕念完一串帶血案件,他口幹地一口吸幹一整壺的水,順便把青花瓷壺當作驚堂木“砰”的一聲震醒聽傻了的門人。
因為他說得十分順溜而不曾產生絲毫懷疑,聽得頭昏腦脹的門人瞠目道:“二十幾年前的事,關我們屁事?”
風莫離抄手再賞他一記爆粟,警告地瞪了被他聳聽的“危言”逗笑的三位長老及錢、孫兩位年紀較長的堂主一眼,道:“你們是不是邪異門的?”
聽訓的近百人齊齊點頭,同時代表了他們下屬的幾千顆腦袋。
他嚇唬小孩子般的道:“這些事都是‘邪異門’的前前輩們做下的,我們可以忘記,仇家的記性可比我們好得多。到中原去人家一聽是‘邪異門’的,全找上門來報仇,到時我們光顧打架保命都來不及,哪來的時間讓你們去尋花問柳、遊山玩水、惹事生非?”
那門人的氣勢明顯地弱了下來,勉強道:“人家一定要打,我們也隻好奉陪啦,呀——門主,可不可以不要敲了?會痛的。”
他哭喪著臉抱頭睥著像是敲上癮的風莫離。
風莫離撇嘴,放下發癢的手掌道:“反正你已經笨無可治,幹脆直接敲傻了算了。我隻是想要是有打不完的架,何必回中原去,從今天起每天給我蹲六個時辰馬步再去洪堂主那兒與‘火堂’弟子對打六個時辰不是一樣刺激好玩嗎?”
那門人臉色大變,立刻屈服道:“門主說得有道理,還是改名字好了。”
“火堂”主管賞罰,門中弟子立功升級獎賞或犯錯定罪受罰皆由此處理。現任堂主脾氣之差連雷公都不敢招惹,磨得堂內弟子天天心情都不太好,什麼人撞到他們手上若能出來都算命大的。到裏麵不要六刻時他便沒命在了,他又不是活膩了要去自殺。
在風莫離滿意地綻出親切的笑容時,心中警鈴大作的林長老搶在他之前開口道:“門主想好了要改什麼名字嗎?”
不截住他的話,風莫離八成又會把起因推到可憐的門人身上,而他這個始作俑者則成了遵循民意不得不為的執行者。
雄辯滔滔的風莫離終於被問住,搔搔頭道:“沒想過耶,這樣吧,就由長老會來擬定本門的新名字好了。”
沒想過?
也就是說,改名字這種餿主意隻是他心血來潮的一時興起了?
當下無數粒冰珠一齊擲向肇事者,一時失言提出“是否要連幫名都改了”的“火堂”堂主被砸得滿頭包。
摸出他幾分脾氣的黎長老恭敬地道:“幫名這等重要的大事,當然要請門主親自擬定比較妥當。”
風莫離幹笑一聲,改變主意道:“其實‘邪異門’這個名字已經很好了,又邪門又詭異,再貼切不過,再想也不會有比它更順口的,還是不要改比較好。”“邪”門詭“異”?
麵麵相覷的長老會吹起胡子,無奈地將耳朵調成自動關閉。
剛剛成為更改名字支持者的那名門人不解地道:“門主不是擔心有人會上門尋仇嗎?”
立刻比洪堂主收到的還要多許多倍的白眼垂愛地投擲到他身上,方才被瞪得很火大的洪堂主破口大罵道:“你這多嘴的蠢才,散會後給我馬上到‘火堂’去。”
他說錯什麼了嗎?預見自己支離破碎的殘骸的門人看著一雙雙噴火的眼,惶惶然嚇白了臉。
被他問得有點尷尬的風莫離幸災樂禍地瞄過他毫無血色的臉,自圓其說地向唯恐他下不了台的眾人道:“本座又認真考慮了一下,發現原本江兄弟說的也有道理。反正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他們有心複仇的話,就算我們改了名字遲早也會被查出來的,那我們又何必委屈自己連名字都不敢讓人知道那麼窩囊?大家說對不對?”
眾人忙不迭點頭應是聲中,風莫離轉入正題道:“我已與長老會及四堂堂主磋商過,本門此次乃是遷入中原,而非去那邊逛逛街便回來那麼簡單……”
他就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邪異門”門人向往是怎樣的世界:揮金如土,依紅偎翠,當然不可能到鄉下去買個千頃良田叫他們去種田什麼的。要支撐著幾千人在都市優渥的生活而又不坐吃山空——雖說“邪異門”老本雄厚——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經商。
做生意,隻要有完整的計劃,把規模擴大到容納幾千乃至上萬人絕對沒有問題,可以做到全“門”皆商,避免出現有人閑得無聊隻好去瞎混惹事。他與“邪異門”高層商討的結果,發現讓這批束縛已久的野馬去打江山是再好不過,他們既有足夠的財力人力,又有足夠的拚勁衝勁,而眼見自己親手創立的商業王國日漸壯大,那種充實感與成就感,當可令他們把興趣從賭坊妓寨轉移到自己建立的事業上去。
若不是他指天立誓自己對做皇帝絕無半點興趣,原本洪堂主的打算就是打進京城搶個龍椅坐上幾天順帶把所有的法令都亂改一通,去鬧他個天翻地覆才算過癮呢。
他起了頭,幾位堂主與韋放宗等人立刻就如何分派人手,調度資金等問題討論得不亦樂乎,風莫離重新趴坐在椅背上,手指撫上係在腰際的青布香囊,眼皮垂頭喪氣地搭了下來。
真的好想好想容容。
昨夜中秋。
家家月圓人團圓。
而她,整整一夜未合眼,不肯抬頭看月圓,怕見慶團圓。
對宮中而言,中秋乃是大節,辛夫人的尚功局一樣忙得不可開交。辛夫人焦頭爛額,著人帶她至住處後便幾天不見人影,而她們這些繡娘,與親人天各一方,聚在一處啃兩口月餅對著天上的銀盤,一點兒興致都提不起來,早早躲回住所琢磨四個月後必須上交的功課去了。
辛夫人在團圓宴後找到機會,將卿容容的絲帕呈給了熙公主,於是,在宮中叉手閑了幾日的卿容容於八月十六日晨,蒙熙公主宣見。
“奴婢卿容容,叩見公主殿下,千歲千千歲。”
出宮時,她會不會已經變成一個磕頭蟲?卿容容一邊屈膝下跪,一邊忍不住浮起這樣的念頭。
“平身。”
“謝公主。”
她謝恩起身,杏眼不安分地往前偷覷,望見一雙清澈的美目。
卿容容垂下眼瞼,悄悄舒一口氣。小姐在她入宮前曾對她說,若熙公主隻是個被寵壞的小女孩,堅持胡鬧到底,再好的嫁衣都會被嫌成垃圾,若否,雖然公主挑剔嫁衣的原因會變得比較值得重視,但卻可以理服之,以情動之,最重要的,是她會懂得欣賞出色的製品。
在她眼底,她看到的,並非一個任性刁蠻的公主,而是一個聰慧而別有心機的少女。
超出十六歲的成熟,在宮廷這個大環境中,變得理所當然。而兄長的寵愛,則讓她保存了一份難得的天真,才能擁有這樣清朗的眼。
熙公主坐桌旁,桌上,平攤著卿容容的絲帕。她珍重地以玉指輕觸冷月,清脆的嗓音猶餘一分童稚:“你繡得很好。”
卿容容無奈地重又跪下道謝:“多謝公主誇獎。”
熙右手輕抬,漫道:“站起來回話。”
卿容容低首:“是。”
養尊處優,頤指氣使嗬,高高在上的公主千歲,果然是威儀不凡呢。
熙仍不曾正視過她,喜愛的目光巡著繡帕一次複一次,連聲音都輕飄了起來:“這條帕子就留在哀家這吧。”
這是知會,而非詢問。
卿容容杏瞳一沉,所幸還記得對方的尊貴身份,柔聲婉轉:“公主如果喜歡,奴婢專門為公主另繡一條。”
熙公主猛然抬頭,銳利的目光絕非十六歲少女所應有的,口氣轉冷道:“若哀家隻要這一條呢?”
卿容容玉手無意識地抓緊衣擺,雖怯然卻話語清晰:“詩以詠誌,畫以述情。此繡所以動人心者,隻為繡時有所思。這帕子,不是為公主繡的。”
皇家喜怒無常,動不動一個不高興就是一條人命,她這顆小腦袋究竟能否在脖子上站得住腳,她越來越沒把握了。
但,她繡這帕子時,一心一意隻想著莫離。怎能讓它落入另一個女子手中?
熙公主瞪視她半晌,“噗哧”笑道:“還你就是了。一條帕子罷了,犯得著對著本宮把拳頭握這麼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