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梅銳然的眼光一掃冷然不語的獨孤絕,“叫什麼名子?”
駝鈴心知獨孤絕的個性,生怕他言語衝撞了癡梅,急著想代他回答。卻被癡梅打了個手勢,止住了。
獨孤絕也看向癡梅,年輕的眼睛與年老的眼睛都是如同劍一般的犀利,兩個男人在對峙。過了一會兒才吐出三個字“獨孤絕。”
癡梅眼睛一眯,這個男人眉宇間有一股極力隱藏的煞氣和戾氣,還有身上會若有若無地散發出一股極淡的殺氣。
此人,不善。癡梅腦中隻有此四字的評價。
駝鈴不能跟他。
他慢慢地拈起一枚棋子,緩緩地擲向獨孤絕。
駝鈴驚得大叫,“梅爺爺——”
所有的動作都是極緩慢的。但獨孤絕卻不敢等閑視之。他將長劍出鞘,想削那枚棋了。但棋子射向獨孤絕時沒有尖銳的破空之聲,卻清清脆脆地將獨孤絕斬金斷玉削鐵如泥的一柄寶劍從斬斷!而經劍力一阻,卻並未阻止棋子前行的力道,依舊是緩緩的射向獨孤絕的咽喉。一招落敗的獨孤絕不敢再硬接,隻得飛快地旋身側頸,棋子便從他頸邊斜斜擦過,直直射向他身後的那株梅花樹。
啵!那棋子竟從樹幹中穿過,射進後一棵樹中時,道才盡。而那兩株梅樹,竟連樹枝都未曾顫動一下!
駝鈴與獨孤絕麵麵相覷。
石丫兒不明就裏,歡叫,“爺爺你真厲害!把棺材臉打得落花流水!你教我好不好?以後我就不用怕棺材臉欺負我了!”她看得出來,爺爺不喜歡棺材臉,這太對她的脾胃了!
癡梅撚須笑道,“隻要你肯學爺爺就教你!將來就保護你姐姐。”
駝鈴撿起地上的斷劍,“您要賠!”幸而梅爺爺原意並不想傷獨孤絕,若不然,怕他早已橫屍當場了。
癡梅衝石丫兒眨了眨眼睛,對駝鈴搖頭,“賠不起。”
癡梅始終不問駝鈴為何沒死,駝鈴卻忍不住好奇了。
“梅爺爺,為什麼您沒問我為什麼沒有死呢?”
癡梅嗬嗬一笑,“為什麼要問?你這不是活著回來了麼!”
這個回讓駝鈴失望,坐在一邊便不再理他了。
“你呀!我說過,你跟你那個鬼精靈的娘一個樣。置於死地而後生,這一招用得比你那娘還要狠上幾分。當年你娘那是算準了那懸崖下有一灣深潭才果斷跳下去的,她有七分把握,你呢?你有幾分?”
駝鈴想了想,“三分。”
癡梅歎,“三分把握你也敢賭!你這孩子呀!”
“我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癡梅沒好氣,“是呀!但你可知爺爺為你擔了多少心。”
駝鈴不說話了。
過了許久,駝鈴小心亦亦地問他,“爺爺,您不喜歡獨孤絕對麼?”
癡梅點點頭,“爺爺不喜歡他。”
“可是,駝鈴已是他的人了。”
癡梅眼睛一眯。
“所以爺爺您不可以傷了他,若不然——”她將冷酒注入壺中再煮。
“怎樣?”
駝鈴嬌笑“丫頭再也不會陪您下棋了。”
“那小子就如此的重要?”
“因為我愛他。”
癡梅仔細的看著她的臉,那張在冬日的陽光裏熠熠生輝的美麗麵孔穿過時光的阻隔與二十年前的那張臉重合。
她說:“我不會殺文哥,因為我愛他。”
一對母女,同樣美麗倔強的臉,說出同樣堅硬果絕的話。
“因為我愛他。”
久久的,癡梅長歎,“‘情’這個字啊!唉!太傷人。多少人生生死死都是因它。四十多年前,你的奶奶與外婆就因為兩個男人,從親如骨血到反目成仇,鬥了一輩。甚至陪上了你爹娘。二十年前,你爹、你娘還有玉麵羅刹鬼姬,三個人纏繞不清,最後導致你爹娘雙雙慘死。如今你——唉!我本想著,你找一個平凡的男人嫁了,清清淡淡地過完這一生,多好。”
“駝鈴呀!你可知,情這個字是毒。它比你外婆調的毒還要烈上千百倍!”
駝鈴笑,“為何我不覺得它是毒?”
癡梅撫著她的發,“等你發覺的時候就已經太晚了。你外婆與奶奶,她們後悔的時候已經晚了幾十年了。她們永遠的失去了你的父親與母親。”
“我不後悔。”
這時駝鈴的臉在癡梅的眼中又變成了她的母親,一字一字地說著“我不後悔。”
癡梅無力回天,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亦是如此。
駝鈴望著窗外清冷的男子,“天涯海角,我隨他。”
癡梅搖搖頭,“爺爺這一生看盡了世間情。紅塵裏的癡情者,總不會有好的結果。你是癡兒,而他是絕情者。到頭來受傷的總還是你。”
“爺爺老了,不知還能否等到為你出氣的一天。若等不到,將來他若傷了你,你該投靠誰去?”
“爺爺不放心呐!”
“你發誓你會照顧她一輩子麼?”癡梅直視獨孤絕。
駝鈴看著獨孤絕,心知他不會說。他的脾氣她很了解,他不喜歡被人牽製。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立誓?愛便是愛,不愛便是不愛了。若他不再愛她了,多一個誓言又有何用?
不要也罷。
見獨孤絕不言語,癡梅捏起桌上斷劍,僅用三根手指“啪”劍斷了。
“你若負了她,這斷劍便是你的下場。”
看著那兩截斷劍,駝鈴的心裏顫了一下,終究也沒有說什麼。
在梅山上待了五日,駝鈴便和獨孤絕下山了。
她何嚐不想在梅山上多待幾日。隻是癡梅、石丫兒與獨孤絕三人之間洶湧暗生,若再多留幾日,恐生事端,便早早下了山。
獨孤絕帶著她向南行,駝鈴不問去哪兒,隻跟著他去到了一個山裏。
山的最深處,雜草荊棘蔓藤纏繞樹木茂密人跡罕至,顯得陰森恐怖之極。
在一處山洞,他停了下來。她已然了悟,這就是那座他生活了九年的山洞。
她緊緊握住他冰冷的手,九年如野獸一般的生活。她明了他的脆弱。她說:“我們去看看她吧!”那個養了他九年的丫環。
她先進洞,但剛剛站定頭便被他緊緊按進了他的懷裏。
“別看。”他說得簡短有力。
但在她站定的那一瞬還是看到了一片白森森的東西。
她的聲音悶在他的胸口,“我不怕。”
過了一會兒,獨孤絕緩慢的鬆開了手。她扭頭看到一具白骨。
說一點不怕那是騙人。那樣一具白森森的骨骸擺在眼前,她多多少少是有一絲懼意的。但片刻之後便釋然了。好人,既便是死了,‘她’也依舊是好人。
她看到獨孤絕眼裏有一絲絲的波動。她了解,那畢竟是養了他九年的人,在這座大山裏相依為命親如母子。當年若無她的舍命相救百般照顧,又豈有今日的獨孤絕?人心非磐石,既使冷血如他,亦知親恩之情水乳之情。這是恩,可他卻沒有來得及報。
駝鈴將那白骨用石頭掩埋了。這樣一個如履薄冰之人到頭來卻死無葬身之地。老天,公平嗎?
入夜,洞外山林綠光盈盈,柴狼滿山虎豹遍地,號叫之聲令人毛骨悚然。獨孤絕在洞內燃了一堆火,他們坐在火堆旁,駝鈴倚著他的肩膀。那座凸起的墳就在他們身後。
“三歲那一年,一群狼闖進洞裏圍著我們嚎叫,她將我緊緊護在懷裏。她因為害怕而渾身顫抖,為首的那一匹狼就那麼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她摟著我跪下,不住地向那匹狼磕頭,口中說著:求求你,放了我們吧。一直到額頭上的血淌得滿臉都是。後來那匹狼低叫了一聲,一群狼就慢慢退出了山洞。她軟在地上,許久都站不起來。”
都隻道畜獸無情,殊不知人不如獸。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帶著一個哇哇啼哭的嬰兒,在這青蛇猛獸滿山遍野的深山老林裏生存,一個“難”字遠不足以表達。
“在臨死前她告訴我,她原是一個沒落的豪門千金,遇難時我母親救了她一命,從此她入我獨孤家甘願為奴,得我家人厚待而感恩於心。獨孤山莊出事以後,她不敢露麵於世,於是便躲進這深山裏茍且偷生。她說:孩子,你是獨孤家最後一脈血,你要活下來,一定要活下來。”她原可以將他送人不管的。
都隻道好人長命,卻為何她命不長久?
駝鈴回首看著那座用石頭壘成的墳墓,一個如同母親的女人。要有多強烈的心念才能在這樣的一個地方養活一個孩子?又要有多強的意念才能愛這個孩子如自己的生命?甚至勝過自己的生命。
“你應該稱她為母的。”
他輕輕攬過她的頭,沒有再說話。
母親?自生至今他腦中所有的與母親有關聯的想法,都是她。
她抬眼看著他,“我要為你生一個孩子。我為像她一樣,做一個很好的母親。”
他的心一顫,攬著她的手緊了緊。
天微亮,火已熄。離開時駝鈴拉著獨孤絕在墳前跪倒,拜了三拜。獨孤絕握著她的手離開。
洞口有幾隻老虎臥在那兒,想應該是昨晚的火光將它們引來的,隻是因為怕火所以就一直在洞口守著。此時見到他們出來便都一躍而起目露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