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2 / 3)

她因為太專注自己的悲傷,忽略了一雙經常打量著她的眼睛。

趙世皓每每看到外麵的溫綠綺發呆,他就知道,她又在回憶、在咀嚼她的痛苦了。她已經把痛苦當成她生命的一部分,或許,她已經愛上了這個痛苦的滋味。

他總想找個詞來形容她這個時候給他的一種感覺,可是一直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來表達。

他發覺自己越來越愛凝視著外麵的她,她的轉變吸引了他的視線,她在發呆的時候表現出來的一種神態深深地吸引了他。

她經常會發生一些小錯誤,而他,再也沒有用硬生生的語氣批評她的過錯。這不是他的性格,他從來不允許下屬在工作上出錯的,哪怕是一點點的小錯誤,更何況是她經常出錯。可他,好像已經習慣了她的出錯,或許說是寬容她的錯誤,每次都隻淡淡地提醒她哪裏該注意。

現在,她又在哀傷了。對了,是她身上的哀傷,或者說是憂傷的氣質吸引了他的視線。他從未見過一個憂傷的女人能這樣動人,他竟有點欣賞,又有點心痛她的憂傷。

心痛?他想到了心痛?

當趙世皓意識到自己會心痛外麵那個憂傷的女人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已經在短短的一個月裏喜歡上一個憂傷的女人。

三十年的生命裏,第一個喜歡上的女人,竟然是她。

為什麼相處半年時間,從不為之心動,卻在一朝半夕的時間裏被吸引了?在那天早上、那間醫院的急救室裏,被她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的時候,他就開始感覺到有些什麼在她的眼神中淪陷了,所以他逃得很快。

如果她沒有轉變成為現在這種默默憂傷的人,或許他還可以解除那天早上被下的魔咒。可是,沒有,她偏偏脫胎換骨似的變成另一個人,一個他會為之心動的女人。

愛上一個人,是一秒鍾之內的事。是誰說過的這句話,果真在他身上應驗了。原來,嗅覺再靈敏的人,逃跑得再快的人,也快不過愛情要降臨在你身上的速度。

他愛上她了嗎?剛剛才保守地用了喜歡一詞,怎麼突然間會又用到愛字?愛一個人,來得突然又奇怪。趙世皓揉著眉頭想。

老天,他竟然愛上了他的秘書。他在不知不覺之中愛上一個剛失去至愛男友的女人,一個整日沉浸在悲傷裏的女人。

難道他前世曾經背叛過她、欠下她的債,今生上天指定他在這個時候愛上她,償還他前世欠下的債嗎?要不然怎麼會有一個男人在這種時候愛上這種女人?

或者,這是上天懲罰他過去三十年對被喻為“不老傳說”的愛情的不屑態度,不相信愛情的人會受到懲罰的嗎?沒有人告訴過他。

愛上一個被男朋友背叛的女人,很容易得到她的愛;但愛上一個失去男朋友的女人,要得到她的愛,比登上月球還難,因為活人永遠不可能爭得過一個死人。死去的人不會爭論,所以是弱者,而人們總是喜歡站在弱者的一邊。

還有幾分鍾就可以下班了,趙世皓站起來,離開了公司。他怕再在辦公室裏多呆一分鍾,就會忍不住走出去對她說:這個世界沒有什麼事值得如此專注的哀傷,除了子然,還有別的男人可以給你愛情。

他知道,這個時候,他不能對她說這些話,不能。所以,他離開了,讓她從他的視線消失。

下班了,大家都離去。

一天過得如此漫長,終於下班了。溫綠綺看著計算機顯示的時間想。

下班後的一個小時是屬於她和子然相處的時光。打開活頁夾,她又再給子然寫信,每天都給他寫信,寫完之後,再發e-mail到他的郵箱,不管他已不在人世。她常想,如果他在天國,會收到她的e-mail嗎?天國上麵有計算機上網嗎?

信剛寫了一半,她就聽到低低的飲泣聲。是誰?是誰和她有著同樣的心情?

站起來看過去,是郭小芬,正趴在桌麵上哭。

走過間隔的辦公空間,來到郭小芬的背後,突然間不知該說什麼好。她不是一個善於安慰別人的人,便何況,她的心情或許比她的還要灰暗。

“小芬。”綠綺開口喚了一聲,低如歎息。

“你還未走嗎?”郭小芬想不到還會有人在,慌忙用手帕擦一把臉才回過頭來,看著溫綠綺說。“沒有。你哭什麼呢?”溫綠綺問,由旁邊的辦公桌拖過一張活動椅子,坐下來問。

“我……沒什麼。”郭小芬被人一問,眼淚又落了下來。

“別再哭了。”溫綠綺抽了紙巾遞過去,所以說不會安慰人的人最好不要嚐試去安慰別人。

“你不知道,我男朋友要和我分手。”小芬抽泣著把傷心事說出來。

“他沒眼光。”為什麼就是有人不懂得珍惜眼前擁有的呢?

“也許是我不夠好,比不上她。”自艾自怨是女人的天性。

“但他至少還活著。”溫綠綺自言自語的,根本沒有把小芬的話聽進去,她的思想已停在失去子然的事上去了。

“我寧願他死掉。”郭小芬聽到溫綠綺的自言自語,脫口而出的話讓她自己也為之一愣,她怎麼可能說出如此歹毒的話來?她沒有存心去咒他死,真的沒有。

“背叛比死亡更叫人傷心嗎?”溫綠綺不相信地問。背叛了,至少他還活著。

“他死了我還可以懷念他、愛著他。但背叛卻讓我想到他就恨,我恨自己會愛上一個寡情的男人。”郭小芬從她的立場出發,發表了她的見解。

“背叛比死亡更可怕、更讓人傷心,是這樣嗎?”

“也許是吧。”郭小芬沒有用肯定的語氣,因為她不知道是不是。如果讓她站在溫綠綺的角度看,也許是死亡比背叛更讓人傷心。

“所以,我們都不能成為背叛感情的人,對嗎?”溫綠綺問得很輕。

“我相信我不會背叛感情,我是一個對感情認真的人。”郭小芬隻是從自己的方麵想,卻忘了自己在回答溫綠綺的問題。因為是對方背叛了她,所以她重新開始戀情也是對的。

而溫綠綺,子然已經死了,就永遠也不會背叛她了,所以,她也永遠不能背叛他。

“我們不應該背叛感情,也不應該玩弄愛情。”溫綠綺下了一個定論。

她和郭小芬聊了一會,各自離去。綠綺來到她和子然經常結伴走過的校園,已經放寒假了,留在學校的人不多,冷冷清清的沒有多少人走動。她孤身隻影地踏遍他們曾經踏足過的每一寸地方,物是人非,心生淒涼。這是她體驗過的最強烈、最痛苦的感受之一,仿佛總覺得他正微笑地向自己走來,卻總也走不到她的身邊。

飯店裏,錦倫公司的全體員工正在舉杯暢飲,感歎時間的流逝,又到了年末團圓飯日子。

這時候的趙世皓,沒有人把他當成經理,個個爭著給他敬酒,喝得他醉醺醺的。

“經理,你不能再喝了。”溫綠綺看著站起來互相敬完酒再坐下來的趙世皓說。

大家好像已經習慣了秘書總是挨著經理坐似的,落座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留出趙世皓旁邊的位置給溫綠綺。所以作為全能秘書,她盡職地提醒上司。

“這時候不要叫我經理,我不是經理,叫我名字。”趙世皓側頭眯著眼看著自己的秘書,也隻有這個時候,喝了酒的時候,他才有勇氣直直地注視她。

為什麼在這歡樂的時候,她還是背負著她的憂傷,為什麼她不放下來歇歇,加入他們的快樂中。但他快樂嗎?不知道。

在發現自己愛上她之前,他確信自己是滿足於現狀的。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從一無所有到現在所擁有的,他已經可以給辛勞了半輩子的母親物質上的安慰,他覺得自己別無所求了。

但就這時,他發現自己愛上了她,一個與憂傷並存的女人,一個一心一意愛著已故男朋友的女人,他渴望得到她的愛。

“好。”溫綠綺看到趙世皓定定地看著自己,眼神很迷離,想必他醉了,於是十分順從地答應了他的要求。

“小芬,別喝太多。”旁邊的郭小芬喝酒像喝水一樣,溫綠綺不由得出聲勸她。自從那天傍晚發現兩個女人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後,兩人的友誼迅速滋生。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郭小芬嫣然一笑,無限感傷地舉杯。

怎麼了?現在的女孩都流行用哀傷來做包裝嗎?怎麼連小芬也有這種表情。趙世皓看著郭小芬想。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溫綠綺也同樣用李白的詩句響應了小芬的詩句。

這兩個女人怎麼了?居然大發雅興吟詩作對?不過,這也挺新鮮的,總比互相舉杯說些空話有趣多了。

郭小芬又是一笑,吸引了不少男同事,從來沒有發覺身邊的業務助理原來是一枝花。一枝沒有香味沒有鮮豔色彩的小花,卻在特定的時刻裏開放,引人注目。舍近求遠為哪般?原來在外麵辛辛苦苦地追逐,身邊卻放著最好的?“我也來一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業務部的林樂也過來湊興。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蘭小姐也吟了一句。

“好,說得好。”席間發出一片讚歎,又互相舉杯斟酒。好一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老大也說一句吧。”有人建議。這個時候,眾人對趙世皓的稱呼由經理改成老大,像黑社會的稱呼。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趙世皓也站起來把《將進酒》的最後一句誦出,目光落在溫綠綺和郭小芬的身上。

好一句“與爾同銷萬古愁”。這男人,原來一早就窺視了她的心事。隻是,李白說了“舉杯消愁愁更愁”,又如何能“與爾同銷萬古愁”呢?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溫綠綺也回望著趙世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