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紙(1 / 3)

一場雷鳴暴雨過去,滿院落花。

許淩雲與李效在榻前磕了三個頭,禦林軍將早就備好的柳木棺板抬到院中,鞏繁壬領江州府上下官員入府,執弟子禮九拜。

扶峰入棺。

靈棚扯開,長街十裏,扶峰無子嗣,然而披麻戴孝的男人卻擠滿了靈棚。江州四縣學堂內,教書匠竟有七成慟哭流涕,長跪不起。

鞏繁壬停了政務,親自前來處理扶峰的喪事,許淩雲站在弟子隊的最末,安靜不發一語。

禦林軍將院牆拆了,靈棚搭到街上,吊唁的人來來去去,外頭哭的,喊的,喧鬧不絕。

李效走進西廂,站在扶峰生前所住的房內,光線陰暗,環境潮濕。

扶峰的遺物被整理出一個小小的包袱,放在案前,李效雙膝跪下,解開包袱的角,看了一眼。

裏頭俱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物,刀削的木人木馬,最底下,墊著一個嬰孩的小肚兜。

李效不禁蹙眉,肚兜下還有兩張褪色的,放了二十四年的生辰紙:

隆慶三十八年,臘月初九,辰時三刻,李效。

隆慶三十八年,臘月初九,辰時二刻,許淩雲。

這是李效與許淩雲的兩張生辰紙,一旁還各按了道指印。

怎麼會在扶峰這裏?李效折起生辰紙,揣進懷中,係上包袱,望向一旁案上的其餘物事。

一個錦盒,一把帶鞘的長劍。

李效對著昏暗日光端詳錦盒上的封條,年代久遠,三個字筆跡模糊,依稀可辨那觸目驚心的朱紅印章,篆書“方青餘”三字。

李效深深吸了口氣,將錦盒打開,裏麵是一個羊脂玉瓶,封口的布塞已黃朽,拔出後倒出兩枚暗紅色的藥丸。

李效幾乎聽得見胸膛內怦怦的心跳,注視掌中的兩枚藥丸,片刻後把藥丸逐一放回瓶內,又取來一旁的帶鞘長劍。

拔劍。

金鐵交撞之聲長遠悠揚猶若龍吟,止聲之際,神兵出鞘。

劍鋒勝雪,曆兩百年依然,如一泓冷冽秋水,蕩漾著銀白色的弧光,劍身映出李效深邃而迷茫的雙目。

李效兩指順著劍脊平抹而過,摸到兩枚微微凹陷的太古金文,就著日光翻轉時,一抹反光劃過房梁,落在院外許淩雲眉間。

劍脊銘刻二字——“雲舒”。

“雲舒劍。”許淩雲說。

李效收劍歸鞘,諍然一聲,驚心動魄。

“雲舒劍為何在這裏。”李效道:“扶峰先生與兩百年前的方青餘有何關聯?孤記得,扶峰先生是東夷人,並非方青餘的後代。”

“況且方家一脈自叛亂伏誅後,便已被滅了滿門,自當也不會留有後代。”

許淩雲道:“臣不知,或許這把劍自方青餘死後,流落世間,恰巧被扶峰先生尋得而已。”

李效沉默點頭,轉身瞥向案上,二人視線交彙,俱落在那個盒上。

“醉生夢死。”李效道。

許淩雲淡淡道:“醉生夢死。”

李效說:“醉生夢死為何會在此處?”

許淩雲看著李效雙眼,過了很久很久,最終搖了搖頭,開口道:“陛下,守頭七了。”

一夜君臣無話,臨近破曉時,小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翌日清晨,江州全境縞素,東西兩道長街歇業,所有店鋪門前掛起靈紗,十萬百姓送行,許淩雲與李效扶靈,浩浩蕩蕩隨棺而出。

江州四城官員千餘,禦林軍八百,而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平民百姓,進眉山墓地,入陵。

李效至今仍未披露自己身份,鞏繁壬也未曾言明,這名陌生男子出現在送葬隊中,側臉上的紅痕惹眼而突兀,頎長身材更鶴立雞群。

扶峰入了陵,自眉山山腰至山腳,百姓成山成海,在晚春飛揚細雨間如一片白茫茫的海。

鞏繁壬誦完祭文,在扶峰墳頭付諸一炬,黑色的紙灰於風裏卷過,漫山遍野的百姓下跪,齊齊三拜。

許淩雲沉默得近乎恐怖,一別諸官員後徑自在雨裏回了家。

鞏繁壬道:“淩雲。”

許淩雲點了點頭。

鞏繁壬藹聲道:“陛下一直想讓你歸京複職,你卸任回來,為的不就是照顧扶峰先生麼,如今先生已逝,你的擔子也放下了。”

許淩雲勉強點頭:“我再想想罷。”說畢一躬身,與李效等人告別,回入江州。

李效歎了口氣,從山上下來,下山時百姓庸庸碌碌,彼此擁擠。

李效無意間驚鴻一瞥,見一老婦人遠遠地看著他,然而彼此目光一觸,又驚懼萬分地別過頭去。

李效仍記得那老嫗,正是住在許家外巷子裏的喬婆婆。

當夜鞏繁壬設宴,招待江州文武官員,李效隻草草吃了些便罷箸,回房躺在床上,一閉上眼全是破碎的夢,層層朝自己湧來。

夢裏,是一張陌生女人的臉。

再恒久的夢境中,那不屬於自己的金戈鐵馬,戰火紛飛被烽煙侵蝕出一個烏黑的破口,仿佛一張畫卷在自己的麵前燃燒殆盡。

轉身時四麵兵戈,茫茫曠野,焦黑的屍體堆積如山。

“裏頭那位,就是許家的大公子麼?”一女聲輕輕道。

李效馬上醒過來,滿背冷汗,睜開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