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黑,漪漣閣前掛起錦紗宮燈,閣內也燃起燈燭,遠遠看去,燈火通明的閣子與水中倒影相映,像明珠般晶瑩燦亮,在暗夜中發出桔色的光芒。

“秋雁,不要用檀香,我受不了那種香中帶甜的味道。”

周雪邊漫不經心地說著話,邊用絹布擦拭著琴案上通體雪白的玉琴,順手調了調琴弦。

“啊,對,對不起。”

秋雁有些慌亂地拿起香爐道:“我,我再去換一盞來。”

當初讓才來王府沒幾天的她伺候大小姐時,她受寵若驚又驚詫不已,後來才知道她躲過了當洗衣婦的苦差而分給大小姐使喚,是因為沒有人敢伺候大小姐的緣故。

聽以前的女婢說郡主府內最難伺候的不是位高權重的郡王爺,也不是冷漠少言的郡王妃,當然更不是溫柔的二夫人和調皮的少爺們,而是自恃體弱便嬌縱無理的周大小姐。幾年前伺候小姐的女婢有被趕出府,也有受不了欺淩而自盡的……據說也是因為府裏死了丫環這件事,小姐才以養病之名躲到外公家去的。

當然還有另一種說法,大小姐和二夫人不和,除了仗著身份欺負少爺外,還想加害二夫人,因為是親生女兒,郡王不忍心定她的罪,隻有把她交給嶽父管教。不論那一種說法,大小姐是被變相趕出郡王府卻是不爭的事實。

因為怕被小姐逮住錯處而懲罰,秋雁初時做事都是戰戰兢兢的,但幾天過去,她才覺得小姐並不是大家傳言的那種人。也許是因為小姐沉默寡言才令人誤會吧。別說小姐不會虐待下仆,小姐從柳府帶過來的貼身丫環更是因為她的不加管束而越發無法無天起來。每天比小姐起得晚睡得早,沒見到那個小個子丫環為小姐做過什麼事,除了在府裏閑逛外,偶爾和小姐在一起也多是爭執,讓她幾乎懷疑小姐是不是遇到惡仆了。

掀開五彩線絡盤花簾,秋雁端著香爐下樓,在出了門時正巧碰到小姐的貼身丫環。

“你……”秋雁震驚地瞪大眼睛,看著梳著雙髻環的小個子丫環,一手提著朱褐色的食盒,一手拿著雞翅在嘴裏啃著。

“啊,秋雁姐姐,”看著秋雁端著香爐,小個子丫環同情地說道,“琉……平安,不對,平常,不,反正那個什麼平的郡主又不滿意香料的味道了嗎?那就幹脆不要燒了嘛,弄得一屋子香噴噴的,難聞死了。”

見秋雁盯著她拿的雞翅,小個子丫環連忙把雞翅塞進嘴裏,舉起食盒掀開蓋子口齒不清地說道:“秋雁姐姐也餓了嗎?要不要也來一塊雞翅?不要的話還有蹄筋和春卷,都很好味哦,嗯嗯,還有鱸魚,不過要用筷子才可以。”

“……那是給小姐的飯菜吧。”

“嘻嘻,琉璃的菜在下麵一層啦。”小個子丫環根本沒看到秋雁難看的臉色,兀自熱情地說道:“琉……那個平什麼的郡主喜歡吃素食,這些葷菜是我自己向廚房的人要的,你不用客氣呢。”

“你……”這個假公濟私的丫環,沒有一絲反省,還沾沾自喜!秋雁氣得狠瞪了她一眼,不屑與她同流合汙地從她身邊忽忙走過去。眾人都說雪小姐難伺候,她卻覺得雪小姐是什麼事都懶得理,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

小個子丫環卻被瞪得莫名其妙,她長得這麼可愛,進郡王府沒幾天就和這裏的仆婢混得透熟,每人見她都先笑三分,為什麼偏偏就秋雁不喜歡她呢。

小個子丫環不解地搖了搖頭,跨進漪漣閣,上了二樓掀開簾子才進起居廳,突聽“錚”的一聲輕響,她連忙兩個後空翻單足踏在簾旁茶幾上,隻聽“咄咄”兩聲,茶幾後雕空的玲瓏木板牆上被穿透兩個小孔。

“琉璃,你想嚇死我啊。”

小個子丫環俏目圓睜,不敢置信地叫道。琉璃也不事先打聲招呼,害得她嚇了一跳,差點把食盒裏的鯉魚湯潑散出來。黃河鯉魚湯哦,冬天很補哩。

“叫我平樂郡主或大小姐。”周雪的手指若無其事地離開琴弦,把琴拿起放在桌上鋪好的布帛上道:“喬,你也收拾一下東西,明天我們就到蘇州蘇府。”

小個子丫環輕輕下躍,聽到這個消息,腳步一軟差點半跪在地上。“還要到蘇州……莫非以郡王之女的身份還擺不平嗎?琉璃,你豈不是虧大啦。”

琉璃以前就是因為逃婚才從家裏逃出去進入江湖的,若不是這次姓莫的蛇蠍美人開出的條件太棘手,而計劃之月夜劫美又失了手,琉璃也絕不會自投羅網地回到郡王府中。原本想琉璃有婚約在身,她不善女紅,正好可以提出讓家裏給她準備全套嫁妝,況且亦文亦雅的母親就是蘇家綃舞坊蘇夫人的妹妹,所有婚慶用品,衣冠履枕,被褥帳幔,哪還有讓外人做的道理,當然應該全都交給綃舞坊繡製。

琉璃才回到郡王府時,南陽郡王興奮得幾乎沒昏過去,對她提出的條件即使難如天上摘星也一一應允了,誰知才過了三天,父親又改口,說綃舞坊的訂單太多已排到五月份,已經抽不出時間人員再給她縫製婚服,問她換一家繡坊可好。

琉璃當然不會答應,而且不用想就知道是誰在裏麵搗鬼。她性子雖冷,但對於某些欺負到自己的人向來不會手軟,管她是什麼什麼“二夫人”之流——

而且自中毒以來,隻要和綃舞坊扯上關係的事情,無論計劃還是交易皆都不順,她早已憋了一肚子氣,這次正好頂著平樂郡主的身份進入蘇府為所欲為。

“虧大了?喬,你以為我會接受這結果嗎?”周雪仔細地把碎雪琴包好,語氣平緩輕柔,“因不願舍棄生命,我放棄了自由,如今卻未換得相應的結果,你以為我會接受嗎?”

“當然不接受,我這麼年輕貌美,才不想死哩。”

喬把飯菜擺在屋中央的圓桌上,見周雪還不舍得放下她的寶貝琴,便自己拉開椅子吃起飯來。“不過我們曾夜探蘇府,這次雖換了身份光明正大地進去,不知會不會被曾和我們動過手的護衛指認出來。”

她還記得曾把一個男人踹到冷湖裏的事情,嗬嗬,真幸運,那天跌進水裏的不是她。

“認出來又怎麼樣,世上多得是殺人滅口的方法。”

周雪把琴與秋雁收拾好的衣服首飾箱子放置到一起才站起身子,長窗外美麗的園景盡數映入眼底。“終於回來了啊。”如雪一般冰冷的女子冷冷笑道,“沒有拜見長輩就走是不是有些失禮呢。如果可以的話,真想看到你見到我的表情呢……母親?二夫人?哼,嗬……”

名城蘇州位於江南以南,有著得天獨厚的水陸交通和肥沃的水稻田,因遠離戰亂,安居便樂業,人物風流,都城繁榮,成為江南一帶繁華熱鬧的商業中心。

江南多行商富戶,富戶又多住在蘇州府,而蘇州府內最富的為商號金鴉的蘇家綃舞坊。綃舞坊以刺繡名揚天下,但其下還有車坊、紗工緞坊、織帛坊、挽絲坊、織綢坊、染色坊等多個絲織工坊,所織出來的帛、綢、綾、緞,色澤或雅潔或豔麗,或厚醇或輕薄,無一不是天下聞名的精品。

蘇家織工所織的絹、羅、紗、綢因其精美,早已深得顯貴富豪的喜愛,但繡工與其他名家相比一直稍遜一籌,但在六年前,蘇家的大公子參加一年一度、由全國名州府著名的絲織業行會聯合舉辦的千繡會,他以十天時間繡製出的一幅桃之夭夭屏風圖,以其繡工純熟、繡品柔真之功勇奪桂冠。而當年僅十三稚齡卻已容顏如玉、俊美絕倫的蘇意憐走出繡室,人比繡品更驚豔絕世,全場人竟以為見到天上仙人。“仙姿秀逸,神之巧手”這八個字便是從那一次千繡會口耳相傳傳播開的。

蘇家金鴉商號以一會成名,以後許多一流的繡工慕名進入蘇家綃舞坊,而漸漸地,綃舞坊所繡製的物品成為達官顯貴彰顯其身份的必選之物,蘇大公子的繡品更是千金難求。短短六年間,蘇家就由蘇州府的大富戶成為全國聞名的豪富。雖說士農工商,商人陪坐末席,但商大欺官,況且蘇府還與揚州南陽郡王有姻親關係,在蘇州,連知府都對蘇家禮讓三分。

正月十九。財神正西,貴神西方。九星太乙。幹支丙辰。五行土。星宿壁。日建開。

宜祭祀、會親、交易。忌代木、狩獵、取魚。

雖然馬蹄上綁有防滑的布條,但擊在青石板地上的聲音依舊清晰而錯落有致,馬車“咯吱咯吱”作響,穿過繁華的市中心,來到蘇州婁門內西北街,停在高闌朱門的蘇府前。

在馬車兩側護衛的六人騎隊,領頭的一名身著玄衣的中年男子先翻身下馬,手持拜貼走向門房。其他的五人全都是年輕神俊的男子,穿著清一色左胸繡有紅色篆形“周”字的玄衣銀邊的衣袍,脊背挺直地坐在馬上,顧盼間嚴肅自斂,對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眾人好奇的注視,沒有絲毫的局促不安。

馬車車壁暗紅,帶有琥珀般的光澤,不知用什麼木料所做,名貴清奇。金黃色的窗簾繡著富貴花,緊閉著,看不清呆在車裏的是什麼人。但光看這陣勢,就知來人非富即貴。

門房接了貼子也不敢怠慢地匆匆向屋內跑去,等了大約一炷香時間,朱紅色的大門“吱呀呀”開啟,從裏麵走出來一名身穿青色衣袍頷下短須的中年男子。

“在下是蘇府總管蘇乾,因蘇夫人去參加官夫人舉辦的冬奩會還未回來,二少爺又在商會裏與人做交易,隻有在下逾越地代夫人少爺迎接平樂郡主,如有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護衛之首的周福原來見隻是個下人出來迎接,麵有不愉之色,但見蘇乾說得誠懇,也不好再說什麼,他下了石階,在馬車窗前又把蘇乾的話說了一遍,聽到小姐同意了才揮揮手,其他幾名護衛整齊劃一地躍下馬,姿態矯健如龍,煞是好看。

其中一名護衛把車門打開,先……蹦下來的是一名個子矮矮的梳著雙髻環的小丫環,大眼,塌鼻,適中的唇,說不出長得好看還是難看,隻覺她笑起來像娃娃般可愛,讓人也不覺從心底笑出來。再次下來的是名容貌清麗衣著雅素的少女,她冷冷地看了一眼搶先下來的小丫環,但隨即又後退一步,雙手垂在身側直立著,竟也隻是名婢女而已。

最後下來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穿著一套緋色的斜領深衣,袖與領口壓上繡有白草的玄邊,衣料為緞製,色重而華麗。原想看女子長什麼模樣,卻聽“叭”的一聲,梳著雙髻環的小丫環打開四十八竹骨的錦傘,傘邊十二片錦帶掩住站在傘下的女子的容顏。女子微提裙擺跨上石階,隻覺彩帶飄逸,衣裙飛揚,行雲流水般的美妙姿態,仿若不沾凡塵的仙子,教眾人看得心醉神迷之極。

等朱紅色的大門再次關閉,在大街上看熱鬧的人們才回過神來,而後相互打聽著由正門處進入蘇府的女子到底是何種身份。蘇府這次接待的客人,排場雖不大,但身份卻看著不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