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讓下人們打掃了綺心園,郡主先住下來可好。”
蘇乾親自在前麵領路朝綺心園走去。蘇夫人曾說過這兩天也許會來一個她不想見的客人,但又交待總管絕不可怠慢了她。如今看來,連夫人都想躲避的客人便是這位郡王府的大小姐了吧。這位夫人親外甥的異母姐姐,可是小時候把自己的弟弟欺負到一聽到她名字便會嚇哭的惡姐。據說她從不和比自己身份地位低的人交往攀談,如今屈尊住在商人府,一定對她要做的事勢在必得了。“綺心園是最好的園子嗎?”
無論心中如何想,臉上依舊掛著親切笑容的蘇乾聽到小個子丫環的問話愣了一下,便聽她又理所當然地道:“我們家小姐一向隻住最好的宅子,穿最華美的衣服,吃最精致的食物,這綺心園是不是蘇府最好的園子啊。”
見一個小小女婢都如此盛氣淩人,蘇乾把厭惡放在心底,依舊笑道:“蘇府家大院多,風格各異,說不出哪間最好呢。像帛香山房古木參天,曲徑通幽,古樸自然。仙綾院依湖近水,風光明媚,景色秀麗。綃林館布局嚴整,精巧壯麗。而綺心園便靠近仙綾院,精致素雅,正適合郡主居住。”
小個子丫環隻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唐突地問道:“綺心園又是依水而建嗎?現在深冬天寒,住在水邊很冷耶。”
“這倒沒有,綺心園離碧羅湖還有一段距離,周圍是一片梅林,隻是屋後有小溪流過。而且屋內還置有火爐,絕不會讓你們感覺到冷。”
“離水遠點就好,就不用每天擔心著掉下去了。”就像在郡王府中,她每天天黑了才敢過橋。見蘇乾奇怪地看向她,小個子丫環又忙道:“我不是怕水,隻是怕冷,怕冷而已哦。”
明晃晃的月光透過紙糊的格子窗印在床頭,交錯著幾案的陰影,羅紗帳並未放下,帳鉤束掛,層層疊疊,無風自拂,猛一睜開眼,周雪竟有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
口幹舌燥,脈亂體虛,卻是做了噩夢而醒。她苦笑了一下,掀開七彩錦被坐起身來,腳在床下踩了踩,涼氣由腳尖蔓延至全身,脊背都發寒的感覺,她踩到軟底的棉鞋,便彎下腰把鞋穿在腳上。在床側的幾案旁,周雪摸到火石,猶豫了一下,她小心地點著蠟燭,室內瞬時明亮起來,黃花梨木的架子床,綿緞羅紗的帳幔,兩側懸著纓穗宮燈,在床尾還疊放著兩具紫檀木箱,箱上折疊著幹淨的外衫,她抖下披風,而後拿起案幾上的燭台,繞過紫檀象牙雕插屏向外走去。
在寢室與起居廳之間以鏤空的板牆相隔的一張床榻大的地方,喬正擁被熟睡著,周雪還沒膽大到想要把喬叫起來給她煮茶喝……睡不好的“夜行妖”喬的破壞力隻能以恐怖來形容。周雪輕手輕腳地走向起居室,廳窗前長幾上正擺著以布帛包裹的長布包,周雪忙快步走上去,把燈燭放下解開布包,布帛滑下,露出白雪般的玉琴,她左右看了看,把右牆壁的一軸《梅花圖》拿下,懸琴於上,更增添室內風雅之氣。
有聲響傳來,她開始以為是喬弄出的聲響,但細聽卻又不是,聲音從窗外傳來,是切切的嗚咽聲,暗夜中聽覺更為詭異,周雪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把長窗打開一條縫朝外看去,突見一奇形怪狀的黑影映入眼底,她心中一跳,細看下才知是灌木叢影,向四周看了看,一片黑壓壓的,什麼也看不真切。
到底為什麼哭呢?周雪隻覺心浮氣燥,說不出的煩悶感。“琉璃。”暗夜中響起的異常突兀和清晰的聲音令她嚇一跳地回過頭,原本想大開的窗也反射性地關緊。
喬一手拖著枕頭一手揉著眼睛睡意濃厚地問:“琉璃,你幹嗎不睡啊。”
“我有點渴,你呢?”周雪有些心驚膽戰地看著喬,該不會是夜裏的燈光把她吵醒的吧,早知道不要點燈就好了。
“我想噓噓。”喬口齒不清地說道。她一會閉著眼睛,一會又使勁揉眼左右怔怔看著,像在找什麼東西。
“哦,那個。”周雪伸出手指了指喬身後的寢室,有些生硬地說道:“在我床邊的小屏風後麵就有。”
見喬又步履蹣跚地轉過身,周雪又連忙叫住她道:“喬,你,聽到哭聲沒?”
“啊。”看到喬轉頭看她時清澈的眼神,周雪以為她清醒了而有些後悔叫住了她,但那隻不過喬無神的眼反射燈燭的光芒造成的假象而已。“哭聲?”喬遲鈍地搖了搖頭,“沒聽見耶。”
“但是……”周雪急切地,卻又怕驚醒還不清醒的喬猛地住了口……但是哭聲一直都沒有停止,在寂靜無聲的夜中清晰又固執地鑽進她的耳中。
“嘻嘻,那一定是琉璃遇到妖怪了,聲音隻讓琉璃聽到的妖怪哦。”
喬說完這句話便嘻嘻傻笑著走進周雪的寢室,反而是周雪震驚得呆在當場。
妖怪?
別人要說這種話時,周雪一定會嗤之以鼻,她一直對怪力亂神之事特懷疑態度,但是喬不同,喬的師傅是被稱為“劍仙”的武當派前任掌門,他是早已超越了百歲高齡的名道,仙隱在深山某處,連新繼位的皇帝也想把這位知名道長攬入宮中,讓他修煉丹藥以求長生。而喬的幾位師侄更是江湖有名的捉鬼道人,而據說喬本身也極有靈氣,若她說是妖怪的話,那便可信之八九。
而且看蘇府庭院,應是經營數代,費資巨萬才維持和發展下來成為如今典雅精巧、各具特色的樣子,這種有著百年基業的老宅,若說那些花啊石啊因吸食了日月精華化身為人,也並非不可能。
哭聲還是斷斷續續地傳來,周雪手放在窗欞上來回幾次,還是沒勇氣把窗戶打開,不知不覺她竟倚在窗前長幾旁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再一激靈睜眼時,紙窗上已抹上一抹灰白。
哭泣聲聽著更近了起來。
周雪有些慌亂地朝喬睡的地方看了一下,隻聽到她平穩的呼吸聲,看來還在熟睡。而且喬說她聽不到哭聲,隻有自己聽得見,為什麼對方隻讓她能聽見……這就是中邪的前兆嗎?
站起身走了兩步,心中又恐懼又好奇的周雪終於忍不住拿下牆上的碎雪琴,掀開簾子越過前廳,把門打開後進入以東南西十二間廂房所組成的四合庭院,庭院裏種植著高直的梧桐,因是冬季的關係,樹葉紛落,隻留曲折的樹幹伸向天際,看不出一絲蘇管家所說的“精致素雅”來,卻別有一番蒼涼空曠的延伸感。
腳下是以青磚鋪墊的小路,並不太長,折了幾折便到了院門,院牆為青一色的水磨磚牆。天色蒙蒙發白,應已過了五更,大概是因為綺心園比較偏僻的原因,周雪並未聽到園外有人走動的聲音。
打開園門,周雪探頭朝外看了看,院外依舊是說不上名字的參天樹木,每一棵看來都有百年樹齡的粗直,光看這些樹就可知她所住的綺心園也應是蘇府以前的老房子。而蘇管家所說的綺心園周圍的梅林實際在五十丈以外,雖然覺得有些受騙了,但她反而更喜歡這種空靈寧靜。
當然並不包括……妖怪。
院外的樹林子,因樹葉掉落的關係,很容易便看到一棵高大喬木的樹枝上半趴著一個身穿橘色衣服的男子,那種橘色即使在灰白的背景中,仍極為鮮亮耀眼,因光線角度的不同,在視線中還以為那種橘色會變幻流動,就像一團豔妖的火焰,雖然感受不到溫度,但周雪一瞬間仍被震撼了,產生想逃的衝動。
是火妖吧……但下一秒周雪又為自己產生這樣的念頭羞愧不已。
“你幹嗎跑到別人院子前哭個不停,很煩耶你知不知道,還爬到樹上哭,你有病啊!”
周雪沉下臉狠狠地踹了樹身一腳,橘衣男子停住哭聲,但卻因樹身的顫動而害怕地失聲尖叫起來。
“叫什麼叫,快下來啦,不下我還踹。”
雙手緊抱著碗口粗樹枝的橘衣男子見周雪又威脅地抬起腳,他連忙停止尖叫以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我,我下不來啦,這裏好高,我好怕。”
“你怎麼上去的就怎麼給我下來。”周雪抱著碎雪琴仰頭冷冷說道。樹上男子有著比想象中更年少的聲音,尾音還因為害怕的緣故輕顫著。隻要略微想一下就會明白了,男孩子因為貪玩爬樹,但爬上樹頂又因怕高而不敢下來才哭的吧,害她還以為真的能見到傳說中的妖魔鬼怪呢,白白浪費了驚慌期待的心情。
“我,我不知道怎麼上來的啊,四周好黑,我,我不敢動。”少年抽抽噎噎斷斷續續地說著話,“我一直哭一直哭,可娘和意秋都不來,我看見燈火,但是又叫不出聲,好久好久我才見到你一個人。”
“那我真是倒黴呢。”周雪嘀咕了一聲,見橘衣少年還沒下來的意思,便決定不再理他了。他應該是蘇府裏的人,雖不知是主是客,但光看他那身華麗的衣袍便知他的身份不低了。反正知道他不在後自會有人找到他的。
周雪剛想轉身走開,害怕得幾乎變調的聲音卻在之前又鑽進耳中:“我,我好像沒辦法再支撐住了,你,你可不可以接我一下。”
“接你……”想得美哦。原本想這樣冷酷回絕的周雪才抬起眼,視線中就毫無預警地突然跌落一道亮麗橘色,她根本不及反應地,反射性地伸出右手,一件重物重重擊入她懷中,她驚促地輕叫一聲後退半步,慣性令她止不住腳步重重跌坐在地上,非但腰以下部位震得疼痛不已,胸口也因意外的撞擊而差點窒息。
呻吟一聲,周雪先注意看了一眼左手緊抱的琴有無損傷,而後懊怒地動了動被壓住的右臂,想推開摔在她懷中的人,卻發現離她寸許的臉頰膚若凝脂,紅唇潤澤,漂亮幹淨的五官,輪廓柔和清晰,純澈又不失豔麗,竟讓她一眼便看癡了,再也移不開視線。
而當那長而翹的睫毛輕輕飛起時,先前的美麗似乎又都模糊遠去,隻見到清冷光色下的眼呈現出水晶般的清澈光澤,是煙雪的褐還是幽紫的黑呢,一時間竟不清楚他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隻覺風雲開闔,日麗月明,總覺沒看清他容顏,眼中卻又清楚映出他的晶瑩剔透,貌美如雪。
仙姿透逸。
白月似的蒙蒙冬日,灰白悠遠的天空,稀疏的樹林,風吹旋起空洞的嘯音,而那仿佛由天涯瞬間拉近咫尺的美麗,朦朦朧朧,毫無顧忌地撞入她的心底,連拒絕的念頭都不及想起。
順滑清亮的發絲拖曳到地上,手指穿過時如撫冰絲,上好錦緞所包裹的身子蜷縮在她懷中,滲著淡淡的涼意,把她從宛如跌落在千年迷幻的美夢中稍稍扯離。
而這時,有著濕潤大眼的少年突然朝她笑了一笑,是妖豔的風情和中性的魔魅,周雪的心突突狂跳起來,心中竟然想,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美得令人炫目的人,除非是,除非是……
少年坐直身子,握住周雪的右手,貼上他的唇,周雪如同被迷咒鎖住一般,隻是呆呆地看著少年的動作,無法思考其中有什麼意思,腦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