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蘇意秋的神情原本就極為不耐,他不明白母親為什麼非要盛情招待這個曾把他表弟欺負得慘兮兮的女人,還要他作陪,“聽聞郡主從不接交比自己身份地位低的朋友,我到想見見呢。”
周雪美目冷冷地看過去,隻一個眼神就令蘇意秋心中一涼。她的聲音有種綾綃般的透徹感,卻是無任何抑揚頓挫的生硬:“那真謝謝了。說實話,我連吃飯他都要跟著,真的讓人很困擾。”隻是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出有絲毫被困擾的影子。
周雪拍了兩下手,用比平常說話大一點的聲音叫道:“喬,讓他進來吧。”
站在門口的丫環小廝驚訝地叫了一聲,但隨即沒了聲音,蘇家三人好奇地朝門口看去,掩住門的圍屏上映出來人修長的身影,蘇茵潔不覺瞄了周雪一眼……纏住周大小姐的“朋友”明顯是個男人啊。
橘色的衣角露出,猶如一團流動的火焰一般讓人眼角一跳,人從玉質的屏風後慢慢出現,容顏光豔勝玉,體態柔美風流,眼波輕轉,如黑水晶般清澈純美,連聲音也如上好的玉琴般醇雅。“娘,弟弟,妹妹,你們吃飯也不叫憐兒一聲,幸虧姐姐帶憐兒來呢。”
蘇家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出現的蘇意憐,呆了半晌,蘇茵潔才首先反應過來地跳起來叫道:“哥,是你這兩天不知跑哪裏去了,害得二哥一陣好找,我以為你又變成……”
“茵潔!”蘇夫人冷斥一聲道,“別這麼不知規矩的,讓外人看著笑話。”
蘇茵潔連忙噤聲,她有些慎戒地看了周雪一眼才又端莊地坐下,但蘇意憐的一句話又把她炸得跳了起來。
“大哥,‘姐姐’是誰?”
……
對蘇家三人淩厲的目光沒任何感覺的周雪悠悠輕歎:“我讓他叫我琉璃啊,但他偏偏叫我姐姐,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做個好姐姐,我本人也很苦惱呢。”即使加重了歎息的語氣,周雪冷漠的表情也令她的“苦惱”不足相信。
“你,你是怎麼欺騙大哥的?”蘇茵潔也顧不得禮貌了,她瞪大眼睛質問著周雪。
“美色啊。”見到蘇茵潔一瞬間露出錯愕的表情,周雪心情大好又道:“他還答應幫我繡製嫁衣哦。”
這下連蘇意秋都臉色一變。
“大哥,你忘了你還有十塊綃帕、十二個扇麵、三幅屏風要繡嗎?怎麼可以不想清楚就隨便答應幫外人繡東西。”而且還是最難繡的嫁衣。之前還要經過挑絲、染色、調經、畫樣等十幾道工序,他記得平樂郡主的婚期是四月初六,二個月的時間繡成,難道大哥想累到吐血?
“那些東西我才不想繡,我隻想給姐姐繡衣服。”因蘇意秋嚴厲的臉色而變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蘇意憐,在看了周雪一眼時又固執地說道。
“大哥!”蘇意秋焦慮地站起來急怨叫道。蘇意憐的繡品千金難求,即使他隻繡扇麵屏風也是供不應求。除了蘇意憐繡工如神外,此外還因物稀而貴。因為蘇意憐雖有一身好繡藝,卻極討厭繡東西,他寧願幹坐在外麵發呆也不願一個人進屋裏埋頭刺繡,每次還需娘誘哄著他才繡些帕子扇麵交差。原來蘇意秋也想是不是大哥討厭一個人做工而想讓旁人陪一陪他,但卻因為大哥太過美麗,無論男女,他都不敢讓人和大哥獨處一室。
比起生意,大哥是最重要的。
而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從討厭刺繡的大哥口中聽到心甘情願為誰繡嫁衣的話,明明前日下午大哥還對他帶去的絲線錦布又扔又撕的。
總是小心翼翼守護的人,竟然會對別人,會對別人……
“有什麼事需要站著討論嗎?大家坐下吧,要不下人無法上菜呢。”
下人們手捧著菜碟,全都躲在屏風外,周雪冷冷地提醒著。雖然欣賞蘇家人驚慌吵鬧的場麵很有趣,但她感到饑餓時,任何事情都要緩一緩。
蘇意憐的注意力立刻被周雪奪去:“我要和姐姐坐在一起。”
“隨你……”
“大哥一直坐上席的。”蘇茵潔打斷周雪不耐的話語搶著說道。
周雪冷睨了蘇茵潔一眼,冰冰冷冷地笑了:“蘇意憐,坐在我旁邊吧,若沒有人保護我,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吃下這頓飯。”
席間,因為周雪說不喜食葷,所以蘇意憐讓素菜全擺在她麵前。他一邊扒著飯一邊抬頭看著周雪用餐,一直看著,一直看著,眼中隻有周雪而已。
飯菜極為美味,周雪即使被幾雙憤怒的眼眸盯著,也沒有食不下咽的情況發生。
“啪”的一聲,蘇夫人把筷子重重放下,撫著額頭說:“憐兒,娘頭有點疼,你扶娘回房去好嗎?”
“啊,好的,娘。”蘇意憐愣了一下。隨即放下隻扒了半碗的米飯,起身乖巧地向蘇夫人走去。
就在蘇意憐扶起蘇夫人時,就又聽“啪啪”兩聲脆響,周雪不看掉在白玉石地板上的銀筷而是抬眼看著蘇意憐:“我的手好痛,沒辦法夾菜。”故意半挽的寬袖,雪白肌膚上紅腫的齒印觸目驚心地存在著。
蘇意憐為難地停住腳步,蘇夫人催促道:“憐兒。”
“娘……”蘇意憐拉長聲音地叫道。柔柔婉婉得令蘇夫人心中一驚,懇求著看著她的少年,心明顯地已跑到別人身上。
從小捧在手心裏疼的憐兒,在她所不知道的短短時間內竟要掙脫她的嗬護而想飛走了。
根本就不該讓周雪住進來的。後悔一瞬間吞噬著蘇夫人的心。
孤僻得近乎自閉的蘇意憐竟會對才出現的周雪癡迷令她始料未及,最令她擔心的卻是憐兒癡迷的人是擺明了要利用他的態度。
“平樂郡主,你已訂了親,最好避一下嫌吧。”
“蘇姨,”周雪挽下衣袖,把皺褶撫平,雙手平放在膝上麵無表情地說道:“雖然不用跑到東京去找,但遇到一個願意給我繡製婚服的人還是極不容易哩。他讓我陪著他,我怎敢有半點不願意。”
被人當麵揭穿謊言,蘇夫人不覺羞紅了臉。而蘇茵潔早已看不慣周雪的態度,冷聲說道:“郡主,欺負蘇家的人讓你很愉快嗎?”
偷偷咋了咋舌,蘇家人說話都這麼直接嗎?她真有點不習慣呢。
“蘇意憐。”周雪直接找上當事者問道:“我讓你為我繡衣服是欺騙了你嗎?”
蘇意憐搖了搖頭:“姐姐才沒有騙我,她很清楚地問了我,我很清楚地同意了。”
“你,你,”看著對周雪露出了討好的笑容的哥哥,悲哀一瞬間襲入蘇茵潔心底,不知為什麼好想哭,為什麼都不懂的哥哥,為卑鄙地利用了哥哥弱點的周雪,她站起身護到蘇意憐身前朝周雪怨怒地叫道:“大哥答應的所有事情都不算數,你別以為我們都和大哥一樣好欺騙。”
“哦。”對蘇茵潔的激動情緒,周雪隻是美目上挑地看她一眼道:“我不知道蘇意憐所作的決定還要你批準呢。”
真想一拳揍在周雪沒任何表情的臉上,蘇茵潔雙手緊握地咬牙道:“那當然,我要保護哥哥!”
周雪嘴角扯了扯,卻是譏嘲地笑:“你當你哥是笨蛋啊,連朋友都替他篩選著。”
“……你不知道?”
“什麼?”
“原來你不知道哥哥是……”
“妹妹!”蘇意秋站起身厲聲阻止道:“別說……”
但仍阻止得太遲,蘇茵潔已說了出來:“……哥哥是白癡兒的事情。”
“哎?”周雪以為聽錯而錯愕地張大眼,這是蘇家人第一次見到她露出可稱為“正常”的人類表情,絲毫看不出上一秒的可惡來。
“二哥,你幹嗎不讓我說。自從上次什麼姓孫的官家小姐強迫性的求愛不成反被大哥推進碧羅湖後,大哥腦子有問題的事情早已傳遍了蘇州府,她早晚會知道的。”
周雪的目光移向蘇意憐,相對於妹妹的激動,他反而變安靜許多,偶爾抬一下頭,看到周雪盯住他時又連忙移開視線。
“哥哥是天生的癡兒,除了刺繡是天生的才能外,他既學不會識字也學不會和人溝通,他的心智隻停留在六七歲的時候,這樣的哥哥根本無法對自己所說的話負責。”
“是嗎?”周雪低語。她並沒有覺得和蘇意憐在一起有什麼無法溝通的地方,即使他有時說話和舉動有些奇怪,但她曾遇到的怪人比蘇意憐更不通世俗到極點。
而且即使隻有六七歲的心智,也明白他妹妹所說的話的內容吧。嬌俏少女身後的橘衣少年,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幾乎絕望地看著周雪,他是在求救嗎?
……那麼說,隻要伸出手的話,隻要拉他一把的話,這個人的心以後就會變成自己的了。隻要這樣想想心中就興奮不已啊!
“即使是白癡又如何呢?”周雪淺淺笑了,宛如冰雪消融,春來花開般溫暖美麗,“即使是這樣的蘇意憐,我也有非要他不可的情況。”
“……琉……琉璃。”結結巴巴叫出口的名字,原本以為記不清的名字其實就深刻在腦海裏,這個人一定和其他人不同。雖然早就知道,但現在更加明白。一直祈求著可以得救,一直祈望著即使是長處也好,可以讓人毫無理由地愛上……溫柔的琉璃,美麗的琉璃,為了自己而展開笑臉的琉璃,一定是自己一直祈盼的人。
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蘇意憐隻是站在原地,一遍一遍用衣袖抹著眼淚,一遍一遍地說著:“琉璃,琉璃,琉璃……”
見蘇意憐說哭就哭,周雪不覺困惑地皺了下眉,她是不是為自己惹了個大麻煩了呢,但是些微的後悔又在看到蘇家三人吃驚而慌亂地安慰著蘇意憐的事情時消失無蹤。
她本來就不在乎蘇意憐是天才還是白癡,她本來所需要的隻是蘇意憐的繡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