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三月。
少年一襲淡青色金線滾邊的錦袍,腰墜鏤金青玉,高髻金冠,橫插尾嵌金珠的白玉簪,為平常富家子弟的打扮。他狀似悠閑地倚在臨水欄杆前,湖麵倒映著長堤綠柳,亭橋白塔,猶如一幅山水畫卷,即有天然景色,又有揚州獨特風格的園林,讓人不覺雅性大發,想賦詞吟詩一番。
“冬季柳樹枝條禿,春季柳條冒新芽。
如若一年季顛倒,冬季冒芽春季禿。”
少年周圍立刻響起了一陣激烈的掌聲,離錦衣少年最近的身著草綠色綢緞外袍的高大健壯的少年撫掌笑道:“這首詩非但平仄,有著均勻而多變的節奏,就連想象力也是高人一等,趙兄的文才進步這麼多,令李某羨慕不已啊。”
“不知道趙兄是不是新換了夫子師傅啊,介紹給我和錢兄如何?”站在被稱為“趙兄”的少年後麵,穿著淺黃色錦袍的少年瀟灑地彈了彈衣袖,微笑著說道。
“孫兄,和夫子沒什麼關係,趙兄原本就是天才呢。”被稱為“錢兄”的男子穿著淺褐色的衣袍,看起來極為文靜。
“哪裏哪裏,錢兄孫兄李兄真是過獎了,都是因為揚州的山湖美境激發了我的詩性……”“趙兄”看似謙虛,實則得意地說道,卻在還未說完時,便聽到旁邊“咕咕咕咕”一陣怪笑。
怪笑也就罷了,可惱的是那人也吟詩道:“平平複仄仄,想象成笑話,離我三尺處,四個大傻瓜。”
陽春三月,揚州景色清瘦秀麗,遊人如織。湖邊長堤春柳,湖中建有方亭,以曲橋與湖岸相連,也是遊人喜愛遊覽觀景的地方,趙錢孫李四人正站在入亭處的欄杆旁,周圍遊人來來去去的,他們好一會兒才看到發出怪笑做詩嘲笑的人就坐在方亭內的欄杆上。
“你說誰是笨蛋!”
穿著淡青色錦衣的“趙兄”一發現目標便衝進廳裏,單足“砰”的一聲踩在亭欄上,把小小的嘲笑者困在亭欄與他瘦長的身子之間威嚇道。
身著青色棉衣,梳著雙髻環,不知是哪戶人家偷跑出來的丫環愣了一下,她眨了眨圓圓大大的眼睛無辜地說道:“我沒說笨蛋啊。”
趙兄以為威嚇奏效地冷哼一聲,卻見她突然又抿著唇“咕咕咕咕”怪笑道:“我隻是說你們四個人是傻瓜而已。”
小丫環笑起來兩腮鼓鼓的,就像一隻小青蛙,趙兄的大手忍不住捏住她的臉頰往兩邊一扯,恐嚇道:“你別以為我不敢打女人!”
小丫環沒想到會被人捏住臉而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布滿紅暈,當然不是害羞,而是氣怒,“男,男女授受,不親。”穿淡青色錦衣的少年竟還過分地按住她的臉頰,令她話都說不完整,她手上加力才用力掰開他的手腕,若不是看著人多怕有人認出她的身份,她還真想一腳把他踹飛到湖裏麵呢。
“嗤,不過是個小丫環而已,說出你是哪家的,我就是把你要走也沒人敢吭半聲。”趙兄狂妄地宣告著。
穿著淺黃色錦袍的孫兄也上來湊熱鬧:“嗬嗬,趙兄,你終於開竅了,有花堪折終須折嘛,”卻在看清小丫環的容貌後他愣了一下才幹笑道:“怨不得,怨不得,趙兄你原來喜歡‘小’的啊。”怨不得大家商量在趙兄二十歲生日的時候帶他到秦淮河畔,讓花樓的花魁幫助他舍棄童子之身,結果那些如花似玉的人兒隻要一挨著他的身子,全讓他幾拳打哭了出去,後來他知道是錢孫李三人的主意,認為他們竟敢捉弄他,又把他們暴打了一頓。
天可憐見,誰敢捉弄他這個“混世魔王”,他們是怕他新婚之夜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會為他想這麼周到啊。後來幾人也曾檢討過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做錯了,或者趙兄不喜歡女色……當然給他找個美少年的提議也在三人又怕挨揍的情況下緩了一緩,現在看來,趙兄不喜歡如花似玉的姑娘,幸虧也沒給他找美少年,他所注意的原來應該是還沒發育完全的小女孩啊。
小丫環顯然聽明白了孫兄口中的意思,她一臉鄙夷地斜看著趙兄,用力把他推得後退幾步道:“誰理你,無恥。”
趙兄沒想到小丫環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沒有心理準備地被她推得連退幾步,而小丫環臉上的譏誚神色更令他生氣,見小丫環要走,他想也不想地抓過去,小丫環有些站不穩地微斜了下身子,卻恰好避過他的一抓。似乎也覺得不太妙了,小丫環想跑出方亭,“錢坤,李東麓,截住她!”不等趙兄說完,錢兄和李兄已堵住亭口,遊人因為突然的變故,亭外的連忙轉身走掉,亭內的也遠遠避開他們,一看就知是富家子弟捉弄婢仆,沒有人敢出聲相救。
小丫環見出口也被封住,後麵那個混蛋又不放過她地追上來,她無伎可施地躍上亭欄,想借力飛縱到曲橋上,而青漣漣的水色映入眼中,卻讓她不覺頭暈了一下,“喬……”岸邊響起男子的叫聲,她抬眼看去,相約的人已經來了,她不覺放下心地笑了一下,突聽背後風聲疾響,她身子側了一側,但風聲又變頓擊在她的腰上,她雙臂亂舞的“呀呀”叫了兩聲,“撲通”一聲落入湖中。
原來穿淡青色衣袍的少年見小丫環躍上亭欄,心中本就怒她出言不遜,見她又想著法子逃走,當即心頭火起,想也不想就出腳踹去,小丫環開始就看輕趙錢孫李四人,在亭欄上又猶豫了一會,竟大意地沒有躲過少年的背後偷襲。
落入水中的小丫環四肢沉重,無處發力,身子重重向湖底沉去,以水為藥引,她體內的毒瞬時流過四肢百骸,胸口像是被重物死死壓住,肺部像要爆炸一般,快要窒息的預感令她升出強烈的求生欲望,但是麻痹的四肢卻不配合。什麼也聽不到,除了下墜的感覺什麼也無法感覺到,天地間仿佛隻剩下她一人。
“我快要死了嗎?”沒想到她喬天師一世英名,竟會死在一個武功低劣的紈絝子弟手中,真是太不甘心了。
突然一股大力扯住她向上衝去,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的喬以為經過了一輩子,其實才短短幾秒鍾的時間,有人用力地擊在她的胸腹,“哇”的一聲,積水由口中吐出,劇烈地咳嗽著,過了好一會,聽覺視覺觸覺才回來,她還是泡在水中,有人拖著她向湖岸遊去,在她的背後還傳來那些紈絝子弟意猶未盡的聲音。
“那家夥竟敢把我們的玩具搶走,太放肆了。”
“我還沒見過人怎麼淹死的呢。”
“對呀,正好玩的說……”
遊到堤岸的另一邊,把喬拖上岸,讓她背靠著柳樹幹坐著。“喬老大,你沒事吧。”長得像女孩子般唇紅齒白的少年邊把濕漉漉的帽子拿掉邊說道。
一時還沒力氣開口,喬天師閉上眼睛躺坐著,全身都麻痹著,血液都似凝固的靜空的感覺幾乎讓人無法忍受。等力量回流一點,指頭可以動時,她就迫不及待地從懷中把琉璃瓶拿出來,顫抖地拔開瓶塞,倒了一粒碧色的藥丸吃下。
腹內騰升起隱含著痛感的熱氣,全身的血液又活絡開來。雖然氣怒那個蛇蠍美人,但他所下的毒引及以毒攻毒的解藥的效用果真不是說著玩的。開始下的“水火不容”隻是毒藥引,真正的毒藥反而是瓶子裏裝的充滿異香的藥丸。人在生活中怎麼可能不碰水火呢?那個蛇蠍美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她和琉璃每日乖乖地吃下毒藥,而且每次還運功加速毒藥吸收,真不愧為毒尊。
發著不明所以的感慨,喬天師運功完畢地睜開眼,正好看到像女孩子般的少年一邊縮著肩,一邊蹦跳著驅寒。雖然已是三月份,但湖水還是極為寒冷,棉衣濕濕地貼在身上,又重又冷。
“如七,我們先到你住的地方換件衣服吧,這樣好難受。”
並沒有讓如七攙扶,喬天師自己站了起來。如七在前麵帶路,嘀嘀咕咕地說道:“喬老大,不是我說你啊,你明明不能碰水還非找靠水的地方接頭,幸虧我覺得不妥早來了幾步,要不江湖上知道堂堂的金尊是被人推到河裏淹死的,我們也很沒麵子耶。”
“哼!你以為我會放過他們嗎?”喬天師牙咬咬地說道。趙錢孫李四人的樣子她已經記得清清楚楚了,由其那個姓趙的,她絕不會讓他好過!
如七所住的地方是揚州布內普通的紅磚青瓦的房子,有著小小的中庭,也是依河而建。如七一個人住,也無下人伺候,他燒了兩大鍋熱水先讓喬天師沐浴換衣,而後他才簡單地擦了擦身換上衣服。
等一切都弄好後,時間已到中午,如七又重新燒鍋,蒸了一鍋米飯又炒了隻雞招待客人。兩人吃好飯後都已過了末時。
“查查平樂郡主的未婚夫是什麼人?”
泡了杯糙茶,如七盤膝坐在床上,聽到喬天師這樣說時不覺愣了一下。
喬天師雙手圍住大茶杯,感受著杯口冒出的溫濕熱意。“還有一個月就要到四月初六了,琉璃一點緊張的樣子都沒有,即使聽到她未婚夫到揚州拜見她父親的事情也是無所謂。雖然她說沒有辦法的話結婚也不錯,但她至少應該知道未來的丈夫是什麼人吧。我不想看到琉璃以後的小孩也變成琉璃這樣對什麼也不在乎的性格。我曾隱約聽到風聲,說她未婚夫不像是什麼好人。所以我才跑過來看看,如果她未婚夫真的是個差勁透頂的人,我一定要想辦法破壞這樁婚事!”
說得激動了,“叭”一聲,喬天師竟把瓷杯捏碎,水濺上手背,身子又一陣麻痹。
如七見她張口卻無法呼痛的樣子不由覺得好笑。他咳了兩聲道:“我知道了,明天早上一定給你消息。”
“……那好,關於信息費……”恢複過來的喬天師首先想著殺價問題。
“如意門從不做免費服務,對不起了呢,喬老大。”如七笑眯眯地說道,“但我卻可以給你七折的最低價,要不是不要,老大?”
“要,怎麼不要。”喬天師認命地從懷裏掏出銀子數給他。如意門親兄弟還明算賬呢,別說她隻是他們的老大了……說真的,她一點便宜也占不到,當初為什麼會願意當上老大的啊,很奇怪耶。
琴案上麵放著一把通體雪白的玉琴,周雪趴在旁邊,緊閉的雙眼下有著淡黑色的眼圈,不知是不是忘了擦胭脂的關係,臉色顯得極為蒼白,紅唇也變成淡粉色。她側著臉壓在右手臂上,大概隻想小憩一會,卻不知不覺睡熟了,呼吸均勻而微弱。
她穿著寬袖長擺的外袍,閃亮的鍛子衣袍沿著她身體的曲線,柔順地滑下,拖在地上,而迎春花早已迫不及待地由半開的窗子伸進來,在周雪頭上怒開著,春風拂過,花枝抖落兩三朵小黃花,令周雪染上一身清香。她的姿態就像醉臥花叢中的美人圖畫,慵懶清華,別有一番風雅。
突聽“呱”的一聲厲叫,周雪眼還未睜開便猛然抓住玉琴,身子反射性地尋找遮蔽物,同時手指按下七弦,隻要遭到偷襲立刻可以反擊,等她張開眼時向窗外看去,隻看到長了新葉的樹枝上蹲著一隻全黑的大嘴鳥類,黑色的烏瞳看過來,似乎在嘲笑她的反應過度。
真是隻討厭的烏鴉。周雪由當作遮蔽物的琴案旁搭著料絲線的小屏風後走出,對正在繡架上繡鳳凰羽翼的蘇意憐說的“發生了什麼事”而以“沒什麼”敷衍回答的周雪又坐回席上,把琴放回幾案的同時,不動聲色地猛然鬆開手指,七道氣流劃破空氣,朝樹上的烏鴉射去。烏鴉覺察不對後幾乎是滑翔著飛下樹去,氣流撞擊在烏鴉原先立足的樹枝上,“啪”的一聲,樹幹斷裂,一大蓬綠枝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