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珠簾,臨窗是可坐可臥的床榻,床內側擺著紅花羅錦褥,床中央放了一張小幾,上麵擺著紫砂茶盞和銀質碗匙。房間兩側擺著四張楠木椅子,周雪和蘇意憐坐了左側兩張。
坐在床榻上的蘇夫人把早茶放在小幾上,朝隨侍屋內的丫環說道:“墨珠,緋纓,你們先下去吧。我有事自會叫你們進來。”
兩位丫環福了一福身退下,蘇夫人又對昏昏欲睡的蘇意憐道:“憐兒,你若是困得厲害,就先到內室裏休息一會呢,我和郡主的談話還要一段時間。”
等蘇意憐拖著腳走進內室,廳堂裏就剩蘇夫人和周雪兩人了。
“平樂郡主,請坐在我旁邊,有些話實在不宜大聲說出來呢。”蘇夫人自嘲地笑了一下,周雪也不推辭,走上前去坐在床榻上小幾的另一側。
“蘇夫人,看來你已知道我要問什麼了?”
蘇夫人笑了一笑:“昨夜綺心園發出的聲響大得連蘇州城外都可聽到,再裝聾作啞也不可能了,說真的,蘇府好久沒有像這樣熱鬧了。”
“……蘇夫人的態度和以前不一樣呢。”
“不管妹妹怎麼說,但我就是感覺和你投緣……”見周雪麵目一冷,蘇夫人也不再客套地道:“郡主,請你把問題說一下,容我整理一下極亂的思緒。”
“你知道鴉嗎?”
“啊?鴉,不是叫金烏嗎……也許我記錯了,我隻聽夫君說過幾次……”
“金烏是鴉的寵物。”周雪解釋道。她可忘不了鴉和那隻金色的大烏鴉相親相愛的情景。
“是這樣嗎?”蘇夫人低聲道。為什麼她覺得夫君的口氣說的是人呢?“不過不管是鳥還是人他對你都是另眼相看啊。他並不屑與女人說話,有什麼事也隻是讓他的兩個護衛告訴我或直接找夫君商量。其實我也想多見見他啊。”
蘇夫人隻是隨口說出的話,卻令周雪想起黑暗之中,鴉大聲說著“我喜歡你”的認真,她不自然地低下頭輕咳一聲,而後又若無其事地抬起頭道:“我曾問過蘇意憐,他對鴉的事一概不知,反而鴉對他的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還說蘇意憐是他的祭品……為什麼會發生這種超乎常理之外的事情呢?”
“如果發生這種事是詛咒的話,也是我的錯……平樂郡主,”蘇夫人嚴肅地盯著周雪道,“我會什麼也說給你聽,隻要你認真回答我一句話。”
“什麼?”
“你討厭這樣的憐兒嗎?”
“啊,”周雪一臉疑惑,“我幹嗎要討厭他?”
“……不在意便好啦。”蘇夫人喃喃說著話,她的視線移向窗外,幾株桃花開得正豔,但她視線的焦點卻全然不在桃花上,而是穿越空間到更遙遠的地方,“那還是我隻有茵潔那麼大時,在太陽熱得足可把城池烤化的炎熱夏季,所發生的事情……”
那時蘇家還不在蘇州,而在杭州。明明應是溫濕多雨的夏季,在那一年夏天卻不正常地幹燥,連太陽都熾亮得太過妖異,在那妖異的太陽下,不經意在西子湖畔邂逅的鮮衣怒馬的英俊少年,不知不覺成為她的情人。
得知她懷孕後,少年高興得欣喜若狂。少年的父母雙亡,便拜托他遠親中的老人做主,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成了婚後他就住在蘇家。雖無所事事,但柔和良順的他也頗得父母歡心。生下憐兒時,已是第二年的夏季,幾乎熱昏過去的天氣裏,不知由什麼地方飛來幾千幾萬隻烏鴉,幾乎把杭州城都掩遮住,產房外麵,樹枝、屋頂、龍牆甚至連地上都布滿烏鴉,見人也不躲,直到三日後,烏鴉才漸漸散去,因此憐兒從出生起便被人認為是不祥之物。
而孩子的父親在孩子生下來時卻連看也未看一眼,隻在還半昏迷躺在床上的她的耳邊說了一句“謝謝你”便離開蘇府,從此不見蹤影。
丈夫失蹤了,還有著被當成不祥之物的小孩,在父母的勸說下,她不得已搬到蘇州來住。日常生活並不用她操心,她也決定無論找不找得到丈夫,她都會獨自把最愛的他的小孩養大,雖然隻是短短的一年時間,但他對她的溫柔及疼愛她全記在心底,所有的艱苦她會慢慢撐過去。等到慢慢習慣了蘇州生活,慢慢習慣了寂寞,她卻在路上遇到了成婚時男方請來的遠親,她走上去問老人是否聽過她丈夫的消息,老人卻嚇得直向後退,覺得蹊蹺的她不顧一切地追問下去,才知老人根本不是她丈夫的遠親,而是她丈夫用三十兩銀請來冒充男方長輩的陌生人。
蘇家在杭州也算是豪富,在丈夫才失蹤時也花銀請人找過,但全無消息,隻到那一刻,她才想是不是她丈夫的所有資料全是假的,所以才會找不到人。老人也覺得極為愧疚地提供了一些線索,說似乎聽到她丈夫身邊的仆人叫他為“七郡王”。她當即抱了孩子找了馬車,用一天一夜的時間趕回杭州,讓父親再花錢查一查她丈夫是什麼人,她可以忍受寂寞痛苦思念,但絕不忍受欺騙。
……
這次查找得很順利,不到三個月,已經有符合她所說的大部分條件的人的資料送到她手上。
在看了資料後,她震驚不已。她把孩子放在家中,不顧父母勸阻地獨自北上,在懸掛著“北齊郡王”扁額的底邸對麵的小巷中等了兩天兩夜,終於見到回府的陌生卻又熟悉的意氣風發的少年!
一切說透了都是那麼荒謬好笑。精細規劃的騙局由相遇之初便開始了。
他姓齊,父母全在,是外姓的王族。但直係三代不知受了什麼血咒,長子生下來全是癡兒,那些癡兒從六七歲便開始關在府內的偏僻廢園中,除了讓兩個老仆照顧著外,一直到老死都不讓他與外人相見。爵位食邑全都由二子當作長子繼承。一般這種家族密聞都是死守著,根本不會泄露出去的,但仍被交惡的另一派王族知道了,在朝廷上攻擊他們一家全都是傻子,辱槍舌劍之後便開始打賭,賭小郡王的長子會不會再是癡兒。
一切隻是這樣而已,她所以為的深愛的人的孩子,不過是怕輸了賭注而應下血咒生下的癡兒。對她的突然出現,他先是慌亂,後來又涎著臉笑道對她又不是沒有感情,隻要她願意把小孩子扔掉的話,他會把她這個商人女迎回府裏做妾。
而愛情就在他說要把孩子扔掉的一瞬間冷卻下來,所有刻骨銘心相思成狂全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她的丈夫應是溫柔體貼的那一個,而不是這個自私冷血的人。愛情沒有了,所有堅持就成為可笑。她隻讓他做一件事,隨她回杭州,在官府內辦了離休書,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帶著孩子的她不是說與人做填房,便是做妾,這兩種她都不想要,幹脆她尋了個老實的窮人入贅蘇家。而她懷胎十月所生下的小孩,即使是癡兒,她也會細細疼愛著的。
原本隻是無可奈何所尋的入贅丈夫,雖口拙言訥,不善言辭,卻是孝敬老人、疼愛小孩的好人,父親曾因她前夫的惡意欺騙而氣得中風,行動不便都是入贅丈夫照應著,漸漸地,蘇家的生意也由他擔起來,那時蘇家的商號還不是日中金鴉……
“啊,抱歉呢。”蘇夫人像是猛然驚醒般地回過神來,“我竟不知不覺說了這麼多無關緊要的事情……”
“不,”周雪的臉上看不出絲毫不耐,“我很榮幸能聽到這樣不一般的人生。不過,世上真有血咒這種事情嗎?”她這次要問清楚,省得再發生類似“妖男”事件,徒惹人笑。
蘇夫人沉吟了一下:“無論前夫他說的是真的還是騙人的謊話,我都不想再尋根問底了,因為憐兒即使被詛咒了,也是我可愛的小孩……也許一切都是牽強附會……你就當聽故事吧。”看到周雪認真地點頭,蘇夫人不覺笑道:“嗯,在憐兒九歲時,蘇府曾遭賊人放火,憐兒當時就睡在我們隔壁,我怕仆人們照顧不好,便自己在身邊照顧著。等我和夫君被搖醒時,才發覺府後院已經火光衝天了,那時連夫君都不免有些慌亂,反而是憐兒冷靜地領我們找出正確的路,衝出火場,一路上他曾嘟囔著說如果家人不見了那家夥一定會哭,讓祭品哭可不好之類的話,後來又說祭品沒人伺候著可不成,又把仆婢廚子也帶了出來。那場大火雖被及時發現撲滅,又無人傷亡,但蘇府後院倉庫中的布料全被燒了個幹幹淨淨,蘇府的生意受到了極大的打擊。蘇家有妖孽的流言又開始流傳,夫君同我商量一下,幹脆把生意也搬到蘇州去。
“蘇家一搬到蘇州就買了現在的宅子,雖然當時的麵積隻有現在的三分之一,餘下的三分之二是這十幾年擴建的,但仍是一筆極大的數目,我曾問夫君錢是哪裏來的,他隻笑不答,被問得急了,也隻說他以前掙的。商號也讓夫君改成日中金鴉,我們繼續做織緞生意,自從搬到蘇州後,蘇家就如神助般生意越做越大,不隻織緞,連繡坊也插了一手。
“憐兒也有了單獨的院落,而且不讓任何人進他的院子裏……我想也許在他九歲的時候……就變了吧。對了,他在十二歲的時候還被人綁架過,但是不到一天又全身是血地回來了,還帶隻大烏鴉回來,他身上沒受到任何傷害,問他身上為什麼會染上血,他也說不上來。我曾經想,憐兒是不是一遇到危險就會改變呢。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測,作不得準。夫君經常帶他出去玩,一去就是幾個月……我沒見過夜中的憐兒,對我來說,疼在心裏的還隻是會單單純純地依在我身邊的癡兒吧。”
“即使一輩子這個樣子,郡主,”蘇夫人雖力持冷靜,但還是可以感覺到有些氣息不穩,“你會不會還是不討厭憐兒呢。”
又到了討厭的午時。
秋雁擦了擦額角的汗拿著食盒才踏進綺心園,不知是誰看見了歡喜地高叫一聲道:“秋雁妹妹來了哦。”在園子裏堆磚的、和泥的、刨木的、量地的全都扔下手中的工作,呼啦啦地圍過來。
秋雁嚇得後退一步,這時小廝正好推著兩大桶飯菜趕進園裏,她連忙站到小車的另一邊四處張望著。
先擠到車前的一個穿著土黃短衫的男子把忘了丟掉的泥灰刀順手插進褲腰,又從腰後掏出一把紙扇故作瀟灑地扇了扇,邪裏邪氣地笑道:“秋雁妹妹,你在找喬老大嗎?她不在這裏,早就出去一會了。”
風扇過來一股汗臭味,秋雁露骨地皺了皺眉後退一步。
“符九,給我讓開。”另一個人趕到,一屁股把拿紙扇的邪氣男子擠了過去。小眼、尖鼻、翹牙,長得就像隻老鼠的男子涎著臉出現在秋雁麵前:“雁妹妹,今天是什麼飯菜哦,聞起來好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