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了頓時大罵道:“他奶奶的!這群韃子胡虜真是該死。習武之人怎能傷害無辜百姓,便是兩國交戰也不當如此。卓道長仗義執言,他們不僅冥頑不靈,還敢動手,當真視我華夏武林如無物。這群狗賊,但叫我陸少臨看見,定然一刀一個!”原來他正是杭州第一鏢號金風鏢局的少鏢頭。江湖傳聞,金風鏢局少鏢頭十五歲時,便能打理鏢局事物,性子豪邁爽直,喜交綠林豪傑,端的是青年翹楚。方雲華點頭稱是,又道:“陸兄,你與這些兄弟押鏢奔波辛苦,還是先進客棧歇息吧!”陸少臨想想也是,便叫一幹人等進店休息。
安排妥當後,陸少臨卻沒回房,對方雲華說:“方兄,你我平時難得一會。不想今日在此相逢,素聞方兄也是風流人物,小弟請你同去前麵勾欄耍子快活,如何?”方雲華知道陸少臨素來爽直,說起嫖院子來,也毫不忌諱,便不忸怩推脫,道:“如此,便謝過陸兄弟了,隻是押鏢中,陸兄去風流快活,隨行兄弟們不會有異議麼?”陸少臨哈哈一笑:“方兄當真爽快,毫不做作。好男子!多謝你提點。鏢局兄弟知道小弟子性子,早已習慣,他們又是大老粗,去雅苑跟姑娘吟哦風月,是做不來的。待我們回來,兄弟撥些銀子,讓他等自尋路子快活便是。”方雲華哭笑不得,隻得隨陸少臨帶路去了。
陸少臨果是個中老手,雖則是第一次來沈陽中衛,卻輕易尋到了一處院子。這院子還算大,匾上燙金大字:“環采閣”。陸少臨與方雲華甫一進得院中,便有****指使小廝喊堂。進了內裏,方覺果然對得起環采閣名號,居然還有羅刹女,金發碧眼,皮膚白皙,身材高挑,豐乳肥臀,三等嫖客看了定然大吞饞涎。(按:鄂羅斯與明交往,史實在萬曆四十七年,文中提前。)他二人卻不好這口。陸少臨嘻嘻一笑,拉著方雲華進了一個包廂,叫來兩個老鴇推薦的上等姐兒打茶圍。陸少臨笑道:“方兄,這院子的姑娘,雖不比我杭州姑娘秀氣溫婉,但高挑豐腴,倒有另一番味道,便是那鴇母都有些風韻。想聽什麼曲,你點吧。”方雲華深以為然,便叫那兩個姐兒唱一曲柳永的《引駕行》。兩個姐兒聲音宛轉,雖不似江南女子音色甜糯,但吐珠玉之聲,也叫人心醉。二女一彈琵琶,一奏古琴,方雲華與陸少臨望著美人容色下酒,當真是香豔無比。待其中一人唱到:“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銀屏。想媚容、耿耿無眠,屈指已算回程。”時,陸少臨覺出詞中索意,有些不悅,對方雲華道:“方兄,風流如你,也有想念的姑娘麼?今日咱們難得一起耍子,還是聽些高興的吧。”方雲華似悵然若失,便沒回答。陸少臨讓一個姐兒換了越娘的《西江月》。那姐名喚董清兒,雖已不是雛兒,但也剛接客不久,尚有些羞澀,聽到陸少臨的要求,臉上飛起紅暈,迷醉的看著陸少臨的風姿,唱了下半闕:“顧我風情不薄,與君驛邸相隨。參軍雖死不須悲。幸有連枝同氣。”
淫詞豔曲,美色當前。方雲華與陸少臨俱不是雛兒,又皆為此道虎狼之徒,已然按捺不住,便各攬一個姐兒,欲去閨中歡好。其實按青樓規矩,上等姐兒通常不陪客,隻陪客人唱曲,吟詩作對。通稱為“清倌人”。就是真要成就好事,也須恩客出重金,辦梳攏之禮,此女便隻陪這恩客。陸少臨知道這個規矩,他在杭州便有一位相好,喚做蘇玉柔,長他幾歲,才貌雙全,他十分喜愛。隻是他在沈陽中衛並非久居,定下梳攏,也無法長久恩愛,反是苦了人家生意。因此這次他並沒走這規矩。又則沈陽中衛勾欄不多,這院子開創伊始,旨在慰藉遼東駐守軍士,半官半民。若不是都指揮使和其它幾位高級軍官,也喜風月,這院子恐怕連通曉歌賦的上等姐兒都沒。兩個姐兒則是看方雲華、陸少臨二人風流倜儻,動了情興,才肯答允,否則即便這裏規矩鬆些,別的恩客也絕無可能在這片刻,就能令姑娘侍寢。
且說兩對男女情興正濃,欲各回香閨,成就好事,改打茶圍為住局。剛一出門,便見大堂上一個嫖客撒酒瘋,又哭又笑。堂上的嫖客嚇得大都散去,隻有兩三桌還有人,但都離得他遠遠的。方雲華仔細觀覷,隻見廳上一個圓桌坐著一個身形矮壯的男子,蓬發亂鬢,夾雜了不少華發,直如風魔。他身著寬袍,舊得好似多年未洗,身佩腰刀,背負長劍,原來也是武林中人。隻是他如此穿著,實在不倫不類。陸少臨與方雲華都來了興致,各握美人玉手,徑直到他桌邊座下。那人隻是哭笑,並不理方雲華等人。方雲華見他叫了幾個姐兒,姿色一般,更是老妓,不禁微微奇怪。那人要了兩壇黃酒,一壺燒刀子,輪換喝下,手還不老實地在幾位姐身上亂摸,隻是臉色並無笑意,反而流下幾行濁淚,放聲大哭,自顧自的講述身世。當真是個瘋子!方雲華等人莫不是此等看法。他涕泗交流地唱到:“緣何當年孟浪心,幸得卿顧視浮萍。初情已惡知鏡花,錯任小蠻嫁檀郎。”唱完,他喝了一大口燒刀子,嗆得連連咳嗽,哭道:“我好後悔,當時不該為了那段縹緲的單相思,而沒將你放在心上,最後還將你拋棄。其實沒多久後,我就明白了那段單相思的可笑。她說我是瘋子。嗬嗬,是啊,我可不就是瘋子麼,這麼多年來也沒修心養性,反而更加放浪。狎妓、勾引人婦、淫人母,不知悔改,現在見你嫁作人婦,反比從前愈加漂亮,卻將我視作路人,回首前情,才知後悔。我可不是瘋子嘛!我是瘋子,也是白癡,是天下第一等白癡。可她也是瘋子。都有病,都有病,哈哈!”
這段話真是駭人聽聞,陸少臨與方雲華隻覺得他又可憐,又可惡。陸少臨問董清兒,這人在此胡鬧,怎地沒人趕他。董清兒道:“這位怪人,雖來此不久,就常常發瘋,但給的銀子很多,便是把其它客人嚇走,他也出足銀錢,算作包場,卻也從不進廂房,非要在堂上胡鬧。有時旁人急了,對他出手,反而被打成重傷。有幾次還當場殺了好幾人,卻不知怎地,沒官爺拿他。鬧得大了,驚動了指揮使大人,大人見了他,他掏出一塊漆黑牌子,指揮使大人卻反而賠笑,勒令院子不許聲張他鬧事。眾人不知他是何來曆,卻見指揮使大人對他如此恭敬,他又非主動殺人,旁人沒去理他,他便不動手,因此院中再不敢多過問一二。”陸少臨聽了,便沒再問,與方雲華專心聽那怪人講述身世。
那怪人舉起酒壇,片刻間便喝盡,溢出的酒水順著唇髭,一直流到下裳上,已然濕透了。他也不去理會,仍兀自絮叨不停。他自稱張書進,原是破落的官宦之後。從小習文練武,指望能博個功名,報效國家,光耀門楣。豈知朝堂為宦官把持,清流哪得進,不入宦官門下,施以賄賂,實報國無門。他屢試不第後,終於心灰意懶,渾渾噩噩的四處流浪。除卻國家前途灰暗,讓他雄心頓消外,早年的一樁情事,也在他心頭久久不去,乃至日後消沉得沉迷勾欄瓦舍。大約在他十五歲時,父母尚未離開人世。他隨父母出遊,至泉州,邂逅了一位天仙似的姑娘,那姑娘身形婀娜,麵目雖為紗巾所遮,但看輪廓也料是人間絕色,聲若天籟,從她露出的一段雪白秀頸,也可知她定然肌膚白皙,溫潤如玉。那一刻,張書進的確呆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女孩,可是他沒多久就清醒過來,因為她似是發病,暈倒在地。張書進想抱她去醫館,可又覺得碰一下她都是褻瀆。於是忙找來轎夫,將她抬到醫館。
兩人就這樣認識了,那少女長他數月,他便稱她姐姐。她的名字也很好聽,叫水鈴兒。話說那時候,他早懂了人事,同窗間流傳著春宮圖《鴛鴦秘譜》。可是麵對那少年,他竟從沒生出過半分褻瀆之意。或許,你我都得相信,世上有這樣美得令人生不出褻瀆之意的女子,也有麵對心愛女子竟不敢逾矩的情狀。那之後的相處,雖然隻是借書信來往,(水鈴兒是個大家閨秀,父親是當地顯赫的大商賈,與她父親交好的一位叔叔,更是當時內閣班次。自然不會常常外出,與他同遊。)他對她的愛慕愈加熾烈。她不止容貌傾國,而且才情遠勝於他。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諸子百家、治史、民學,張書進無一比得上。他還是在認識她不久前,才對詩詞有了興趣,之前他專心學作八股文,以望高中,哪裏會去碰這些。那時他作詩,全然不合格律,用字更是幼稚,填詞就更不用說了。她卻雅擅此道,製詩填詞全無破綻,辭藻華麗,詩風溫婉多情。有時他想,這樣一位天仙人物,如何有人能配得上?不由得自慚形穢,便打定主意,隻要能和她說上話,逗她開心,永遠做她弟弟也好。
可惜人心苦不知足,張書進回去後,便與她書信聯係。有次竟得知她身患赤丹病,意欲輕生後,心中痛惜不已。忙寄書安慰,還借機吐露了愛意,表明同生同死。等收到回信,已過了數月。自然是被拒絕了,言明隻可做姐弟,他自然是悔恨交加,痛哭幾日,借酒澆愁,欲行快刀亂麻,卻又頗為不舍。就這麼斷斷續續的聯係了幾年,真正交談的時間,未必有一月。到了他十九歲秋試那年,父母竟暴病仙去,他悲戚之下竟又想起她來,自覺此生不得伊人垂青,便是中舉也沒甚滋味,竟然輕生割腕,幸為鄰裏所救。如此一來,他鄉試自然又是落榜。落榜後,他終於心如死灰,不再指望登科進士,變賣了家財,安葬了父母,便浪跡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