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拓經年,始終不能忘懷,期間仍有跟她書信往來。經過了這些年,她的赤丹病竟好了。原來她那叔叔,替她找了一位先祖曾是宮廷禦醫的女大夫,以奇門方法施針用藥,終於阻住病情,後又通過一位西洋大夫,用華夏未見手段,徹底治愈。為了健體,她還學了劍術。張書進自是為她高興,但她再也不叫他乳名,當他是弟弟,而是直呼其名。張書進愈加苦澀。終於在加冠那年,隨便找了院子,破了童男。事後他後悔不已,愈覺配不上她,向她懺悔,但並沒說明狎妓一事。她的回信起初隻是安慰,後來便漸漸不耐。張書進知為她所厭,更是心灰,自己又的確汙穢,但又有些不甘,回信除卻自傷自悔外,也有一較長短之意,言她於兵學、武功未必及得過自己。張書進這些年武功大進,雖然隻是弱冠之年,但奇遇連連,得一邋遢道人傳授神功。他百無聊賴之際,也隻得借此轉移悲戚,勤修苦練,終於內外功俱臻化境。但他並不與江湖人士,有甚來往,常留之地無非是妓院、酒館、旅店。若是銀錢使盡,便挑三流山寨下手,劫他人之富,濟自己之貧,是以江湖聲名不顯。
他與她書信,偶論劍法,便知她所學劍法,果然隻有健體之用,更無內功。若是以前,張書進自然視她為天人,隻有自慚形穢,哪會去比較長短。此時不知怎地,就是不願沒有一處勝她。張書進沒想到的是,這番話卻終於把她隱忍的厭惡激發,回信說他有病。聽到愛慕已久的她,居然如此說自己,他終於死心了。回想前事,固是認為自己確有心病,可她何嚐不是。輕生、無病呻吟、時不時的極度悲傷、說話不似常人用語,像孩童昵聲。那時他是覺得可愛,現在想想,她的確性子無常,也不似尋常女兒,果然大家都有心疾,隻是各自不同罷了。此時他終於是放下了這段莫名其妙的單相思,隻是她的名字卻再也忘不掉了。是夜,他又大醉一場,又哭又笑,醉倒在路邊。
他醒來後,愈加浪蕩,不止去嫖宿院子,更無恥地勾引深閨怨婦。別看他貌不驚人,又身形臃腫,但是頗有才情,一首首詩詞遞上,總有些貪慕虛名的婦人為之吸引,他又油嘴滑舌,更兼從邋遢道人那學了道家上乘房中術,會熬戰之法,終於還是玩弄了不少閨中婦人。甚至某地女苑課的女先生,都被他誘得通奸。事後那位婦人大悔,甚愧於相公兒子,毅然與他斷了來往。他又不去糾纏,隻是後來有次他與婦人書信時,婦人似是為丈夫知覺,不敢再回,之後那女人丈夫卻來信質問他,是否真心歡喜自己妻子。他不敢回答,自覺理虧,便沒再與她勾搭。此後也再沒做這事,若是來性,便隻去院子,隻是內心淒苦,對兩情相悅的渴望,實無法排解。
半年後,他遊至遼東某城,在酒樓裏遇見一位遊方歌女。那歌女一襲白裙,長發飄飄,並沒挽墮馬髻,音色輕柔,隻可惜容貌隻是中人之姿。不過,曲子唱的好聽,張書進還是來了興致。聽她唱了一曲《阮郎歸》後,他讚道:“‘秋千慵困解羅衣,畫堂雙燕歸。’唱的真妙。”當即吟道:“冷月清輝付北辰,桃花慣看開別院。從來不信傷春情,管他月鉤與月圓。”唱罷,取了一千錢與那歌女。那歌女謝過。張書進道:“今日幸聞姑娘天籟,小可意猶未足。不知可否請姑娘賞臉,與小可同去遊湖,再談詞曲。”那歌女臉色微紅,她雖貌非玉人,但詞曲精熟,聲音宛轉,在四處討生活的日子裏,還是有不少輕薄之徒來調戲。所幸隨行大哥多番維護,才沒為人所辱。此時見張書進方才相會,便欲邀約,不禁有些躊躇。遲疑了一會,看得張書進誠摯的眼神,終是答應了。她收拾琵琶,負在背上,將銀錢分了些酒樓掌櫃,也給了些那隨行大哥,便隨張書進出酒樓。
張書進帶著那歌女去了臥龍湖泛舟。水麵波光粼粼,湖水為煙霧鎖住,輕舟蕩蕩,心起漣漪。二人各自問了姓名,便攀談起來。隻是歌女頗為羞澀,看來是個雛兒。這不談還好,一談之下,張書進愈發欣喜。原來這歌女也通詩詞歌賦,也與他一般愛好古文風尚,追求文章質樸自由,隻是造詣不如他深,更別說比得水鈴兒了。張書進心裏不由得起了一絲波瀾,兩人談了許久,她又為張書進唱了兩首他自己填的詞,直到冰輪升起,二人才分別。此後,張書進與這歌女連連出遊幾日,他雖對這歌女已有些許愛慕之意,但這歌女畢竟容色稍遜,談了幾日,因就近勾欄,又故態複萌地去嫖院子。有幾次均為她撞見,她並沒責怪張書進,再與他出遊時,也和先前一般。不知過了多久,有日,張書進竟對她表白心跡,那歌女竟然默許。雖是如此,張書進卻還沒娶她,更沒碰她身子。歌女也並沒索求什麼,如往前一般,隻是改了稱呼,叫他張郎。每次出遊隻常要張書進帶她去武昌,嚐嚐那裏特產。張書進每次隻是笑著答應,卻沒帶她走。
某天,張書進突然與她作別,隻說有要事遠赴他處,送了她一隻信鴿,叫她帶著親眷趕緊去南方避難,切不可從河北走,須渡渤海,去天津、濟南,乃下江南都可。歌女不知何故,見到他說的鄭重,便應承下,帶著隨行大哥走了,並告訴他會一直等來迎娶自己。張書進目送她離開,這才放心,馳馬往北直隸趕去。原來,此時正逢瓦剌太師也先,借明庭不肯和親、貿易,兵寇大同、宣府、遼東、甘州。英宗竟受太監王振蠱惑,竟禦駕親征,英宗非知兵之人,竟然統軍,豈不是亂軍引勝。果然,英宗被也先引至大同,擊潰前鋒,後又至土木堡決戰,暫時勝負未分,遼東兵鋒稍緩,戰火尚未燒至這小城。這裏消息閉塞,沒有駐軍,合城隻有五百快手,擔當警衛。城中百姓竟似與世隔絕一般。這軍情還是張書進月前,去沈陽中衛耍子才得知。便馳爪黃飛電,奔回小城,叫歌女去南方避難。
後來,英宗還是在土木堡大敗被俘。中原漢人又經曆了一次“靖康之恥。”張書進卻在謀一件大事,幾乎沒聯係那歌女。不知過了多久,他忽覺自己對那歌女並無愛意,隻是一時寂寞,想體味尋常男女****,找個寄托而已。大愧之下,在草原傳飛鴿與歌女,讓她死心,早日尋人嫁了,當初自己隻是一時興起,欺騙了她,對她不起,請她原諒,希望以後江湖再見,還是朋友。那歌女再沒回信。又過了一兩年,張書進在瓦剌草原,甚是寂寞,有時也傳書歌女問好,可始終不見回應。他悵然若失。
不知過了多久,那件大事辦成,張書進便離了瓦剌,回大明江南散心,又四處嫖院子。他已經漸漸地忘記了日子,忘記了很多人,忘記了幼時同窗,忘記了曾經的好友,連跟他歡好過的婦人名字,也不記得了。沒忘的,隻有水鈴兒這個名字。雖忘不掉這個名字,有時想起也會哭泣,但其實已無愛無恨,隻是為當初莫名的情愫而哭。他這就這麼浪跡天涯,頭上已過早地生出許多白發,不知不覺他又到了遼東,到了沈陽中衛。一如往常,又去找勾欄。他沒想到的是居然在街上,看見了那歌女,隻是那歌女身邊的隨行大哥,已成了她丈夫。更讓他難過的是,那歌女竟然比從前漂亮百倍,略施粉黛後也是個麗人,也愈加端莊。張書進此時隻覺心中苦澀,但還是忍不住上前打招呼,想問她近況如何。那歌女竟把他當路人,不發一言,拉著情郎走了。
張書進心中大痛,這才知道,一生中可能唯一一次的幸福機會,也被他丟掉了。可是他也心有不甘,他當初固然是欺騙了歌女,傷害了歌女,可是不也是不教她所托非人麼?如何多年後再會,連朋友都做不成?可是真的愛她,不該為她終身有托而高興?他還是看不破,參不透,一會哭,一會笑,進了院子,借喝花酒發泄。於是他遇到了方雲華和陸少臨。
方雲華聽完他的事,十分不哂:“嗬!真是做作。既然不愛人家,又何必撩撥人家?見人家嫁人後變得漂亮了,反又後悔。真不是漢子。你若是淫賊,便做個淫賊的樣子,想要人家,你不會去搶麼,那人哪打得過你。你若是情種,便該潔身自好,何須做出那等下流事,淫人妻女?又做淫賊,又自命癡情,卻來傷情,真個好笑!”陸少臨蹙眉:“方大哥,你前麵話是不錯,可後麵說的可太不成樣子了。咱們進院子,嫖姑娘,那都得講你情我願,更何況是良家女,怎能用強?”方雲華自覺失言,訕訕一笑:“是!是!陸兄說的是,是在下喝多了。”張書進被方雲華這番話說的默默不語,但聽到說對歌女用強,不禁怒氣頓生。陸少臨卻道:“方兄之前說前輩的話,還是有些道理。前輩你真的歡喜那歌女?過了這麼多年,你可還記得那歌女姓甚名誰?”
張書進聽了,遲疑了一會,後又慚愧道:“我的確忘了她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