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墨家比起來,儒家對衣服的思考要複雜得多。衣服當然是用來穿的,但穿什麼卻需要認真對待。材料、形製、色彩、飾品,沒有一樣可以馬虎。顯然,儒家關懷的重心已經轉向了服飾的社會功能和象征意義。在這種視角下,服飾變成了傳統的載體、禮儀的形式、身份的象征,甚至德行的體現,實用的因素降到了次要的位置。
並不是說衣服的實用性可有可無。“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經·開宗明義章》),一個健康而完整的身體是儒者盡職盡倫的基礎。護養自己的軀體,包括寒暑有節、起居有度,是每一個人的重要責任。孔夫子的“褻裘長,短右袂。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兼顧保暖和方便兩方麵,已經樹立了一個典範。儒家決不允許像墨家那樣主動地折磨自己的身體。
問題是,儒家還認為,人不僅僅是一副軀殼,身體也不隻是用衣服包裹起來的肉體。在生理之外,人還有許多其他的更高的精神追求,如家庭的、社會的、政治的、道德的等等。這些更高的精神追求,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沒有了這些東西,人和動物便沒辦法區別開來。人的這些更高追求的結果,便是開出了一個人文化成的世界。其中,服飾便是最具象征意義的重要組成部分。
服飾與“禮”的關係最為密切。這不僅是因為衣服離身體最近,而行“禮”總是身體在行“禮”,而且還因為衣服最容易根據形製、色彩、飾物等劃分為許多不同的級別。把這些不同的級別應用到禮製上,便成為各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由此,我們也就可以大體了解,儒者們何以會對服飾傾注如此多的熱情,以至於在儒家經典,特別是禮書中,到處充斥著關於服飾之各種細節的爭論和描述。
先秦諸子之中,明確捍衛“禮”的,隻有儒家。“禮”代表著傳統,代表著秩序,代表著品德,也代表著治國的基本綱領。作為“禮”之體現的衣服也因此獲得了許多相應的功能。首先,衣服可以是政治的象征。夫子“吉月,必朝服而朝”(《論語·鄉黨》),就是以莊重的服飾表達對政治的莊重之例。相反,非其服而服,就會違背“德必稱位,位必稱祿”(《荀子·富國》)的原則,極有可能陷入僭越的危險。也許正是出於此種考慮,孔子曾把衣冠端正、相貌威嚴列為從政秘訣“崇五美”之一(《論語·堯曰》)。其次,衣服還是品德的體現。《禮記·冠義》稱:“冠而後服備,服備而後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行了冠禮,戴上了帽子,“服”已完備,這為容貌端莊、言辭和順就打下了很好的基礎。而當政者所穿衣服是否有常,還會直接影響到民德能否歸一:“長民者,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則民德一。”(《禮記·緇衣》)從這個角度看,所謂“衣服不貳”,所謂“正其衣冠”,所謂“紅紫不為褻服”,體現的都是恭謹和莊重的君子人格。最後,衣服還是傳統的載體。既然禮樂由聖人所製,服飾當然也是其中重要的內容。繼承聖人所開創的傳統,自然也就不能無視自古以來對服飾之種種規定。從這個意義上看,公孟和孟子所謂“古服”之重要並不隻是因為“古”,更關鍵的是它由聖人或聖王所創製。相應地,穿古服也不是為了顯示自己的特立獨行,而是為了表達對一種悠久傳統的尊崇和護持。
總之,在服飾問題上,儒家的思考遠較墨家為深入。他們發現並充分拓展了為墨家所忽視的服飾的社會功能。在他們的努力下,衣服成為一種重要的符號或象征,承擔著教化手段的複雜作用。
不過,對服飾之作用的看法,儒家內部也並非總是一致的。特別是在衣服和德行關係問題上,過分強調兩者的一致性極易產生名不副實的現象。畢竟,衣服是外在的,德行是內在的,而內外之距離亦非朝夕工夫所可消除。“有其服而無其德”就是一種無法回避的現象。事實上,這一點也正是儒家常遭詬病的地方,它大概也是所有重視文飾的思想傳統都難以避免的批評。不要說來自於不同的學派,儒家內部早有針對這種情況的反省:“弟佗其冠,祌禫其辭,禹行而舜趨,是子張氏之賤儒也。正其衣冠,齊其顏色,嗛然而終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賤儒也。”(《荀子·非十二子》)“逢衣淺帶,解果其冠,略法先王而足亂世術,繆學雜舉,不知法後王而一製度,不知隆禮義而殺《詩》、《書》。其衣冠行偽已同於世俗矣,然而不知惡者…是俗儒者也。”(《荀子·儒效》)把子張、子夏都稱之為“賤儒”,未必合乎事實。但從這兩段話來看,至少荀子個人認為,儒家內部早有服德不一致的情況。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弟佗其冠”而“禹行舜趨”,“逢衣淺帶”而“繆學雜舉”,都很有點借服飾而招搖撞騙的味道。
《禮記·表記》對這個問題有一個謹慎的說明,值得我們引證如下,它比前揭公孟和孟子的觀點有所緩和:“君子服其服,則文以君子之容;有其容,則文以君子之辭;遂其辭,則實以君子之德。是故,君子恥服其服而無其容,恥有其容而無其辭,恥有其辭而無其德,恥有其德而無其行。”
從內容上講,這段話和公孟子的“君子必古言服,然後仁”、孟子的“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有點近似,它們都提到了服、言和行問題。但是,《禮記》此文並不特別強調“古”的重要,這是其一。它也不把服、言和行看成是因果關係,這是其二。這樣表述的好處是,既強調了服飾對君子的重要作用,又為德、服不一致的情況留下了解釋餘地。也就是說,君子首先應當“服其服”,這是由其身份所決定的;然後在這個基礎上,再“文”以容、辭,“實”以德行。因此,德行是充實的結果,不是穿上某種衣服就自動成為君子的。
《禮記》的這種說法可以有效地減緩針對公孟和孟子等人的批評。但即便如此,也仍然無法令道家學者滿意。道家不但反對一切的文飾,他們根本就不覺得穿什麼衣服是個問題。
表麵上看,道家的說法與墨家有點相似,他們也都不相信服飾和德行有什麼聯係。但深一層看,雙方反對文飾的理由並不相同。盡管老子有盜誇之歎,莊子有貧憊之分,但實用性的考慮並不是他們的重點。他們所關注的更多是文飾帶來的虛偽和不自然。
老子稱:“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老子》第38章)莊子亦雲:“禮樂遍行,則天下亂矣。”(《莊子·繕性》)“禮”不僅不是文明的象征,反而成為大亂之首。既愚且樸的建德國民,因為“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最終得以“蹈乎大方”(《莊子·山木》)。因此,凡遊方之外者,一定是“忘其肝膽、遺其耳目”,決不會恪守什麼世俗之禮的:“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莊子·大宗師》)
道家反對禮的主要理由是,禮的種種規矩戕害了人的自然本性:“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莊子·駢拇》)這正如馬一樣,吃草飲水,翹足而陸,自由自在;一旦燒剔刻烙、饑渴馳驟,則死者過半。因此,如何去掉強加在人身上的種種束縛,恢複其天性,始終是道家關懷的問題。這也使道家呈現出更多的反省和批判色彩。
禮之地位既如此,作為禮之體現的服飾之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莊子一會兒儒服,一會兒大布,以滑稽之姿,破掉的正是儒者所恪守的禮製。到最後,宋元君之史“解衣般礴,祼”,才算把強加在身上的種種限製徹底扔掉。
就莊子來說,解衣之“解”,與其說是身體的放鬆,倒不如說是精神上的解放。對於身體,莊子並不像其他道家人物那樣重視。養形屬於那些“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的導引之士所為(《莊子·刻意》),真正的有德者卻是忘形之人,這叫做“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莊子·德充符》)。有足就有“尊足者”,有形就有“使形者”,形骸可以殘缺甚至支離破碎,但“形骸之內”還有一個心靈的世界。莊子的目的,更多的是要解除這個心靈世界的桎梏。
另外,莊子筆下的“身體”也的確不容易找到滿意的衣服。想想支離疏的形象,“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莊子·人間世》),什麼樣的衣服才能“適合”這樣的形體?看來,莊子在設計這類寓言人物時,早就考慮好不給他們的身體添加任何的限製。
從莊子的角度看,儒家津津樂道於衣服的形製和色彩,儒家圍繞著服飾和德行關係一爭長短,固然是在各種外在限製中進行無謂的糾纏,脫掉“禮”服(《淮南子·要略》)、穿上裘褐的墨子,也仍然沒有從這種外在限製中解脫出來,至多隻不過是換了一種束縛自己的方式而已。
莊子“解”掉衣服的想法非常誘人。人自從穿上衣服之後,大概就有再次脫掉的衝動。問題是,穿上之後還能脫掉嗎?正如混沌開竅之後,還能再回到混沌狀態嗎?就算能夠脫掉,誰又能保證人不想再次穿上?一旦重新穿上衣服,我們將不得不再次麵對儒墨討論的問題。這大概就是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