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周敦頤思想在儒家道德形上學中的地位(1 / 3)

在“北宋四子”中,周敦頤是最富爭議的一位。他的著述雖然不多,除一幅從道教改裝過來的“太極圖”外,隻有兩百餘字的《圖說》和不滿三千字的《通書》流傳於世,但引發的爭論卻不少,著名的朱陸之爭中一項很重要的內容就是圍繞著《圖說》進行的。在生前,周敦頤的地位也並不顯赫,他隻不過是一位遠離當時學術文化中心、做過幾任地方官的默默無聞的儒者而已。程顥、程頤少時曾遵父命從遊於其門下,但即使二程對他也似乎並無敬重之心,直呼其名且不說,甚至罵他為“窮禪客”,更無一語道及他的著作。直到胡五峰才開始推尊他,說:“周子啟程氏兄弟以不傳之妙,一回萬古之光明,如日麗天;將為百世之利澤,如水行地。其功蓋在孔孟之間矣。”朱熹更是盛讚他“不由師傳,默契道體”、“上繼孔顏、下啟程氏”,並在《近思錄》中把他推為四子之首,從此周敦頤的“道學宗主”地位得以確立。但是,周敦頤何以在生前並不為二程所推重,反而在死後百有餘年卻又被重新確立為“道學宗主”呢?本文希望聯係儒家道德形上學的演進給這一問題以說明。

按照牟宗三的分疏,“道德形上學”一詞因側重點的差異可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指“道德底形上學”(MetaphysicsofMoral),即對道德本身作一形而上的解釋,以說明道德實踐所以可能的先驗根據,重點在道德;一種指“道德的形上學”(MoralMetaphysics),即由道德的進路來建立、證成形上學,換句話說,即通過道德實體引發宇宙秩序,開出存在界,說明萬事萬物的存在,因此重點乃在形而上學。由於後一種理解與牟氏本人對儒學和康德哲學的獨特詮釋有關,它的背後包含著相當複雜的理路,遠遠超出了本文的論域,所以我們這裏所講的“道德形上學”一詞將嚴格限定在第一種含義上。事實上,這種含義上的道德形上學才真正是曆代儒者們所關心的內容。

根據致思路向的不同,儒家的“道德形上學”大體上可以區分為兩種,一種以“心性論”為主,把道德實踐所以可能的根據追溯到主體自身;一種以“天道觀”為主,強調由天道來規範人道,試圖從天道運行的原則尋求道德準則的根據。“心性論”傳統發端於孔孟,“天道觀”傳統則以易庸為代表。

眾所周知,孔子思想的中心範疇是仁,它標誌著一種主體自覺的精神和境界,因此在他那裏,道德實踐所以可能的根據並不在於外部世界,而隻在於主體自身:“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孟子進而把這種自覺精神的根源追溯到人先天所具有的“四心”上,從而奠定了儒家心性論的基礎:“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孫醜上》)不但如此,和孔子“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不同,孟子更把本心仁體擴充、提升到天道的高度,認為仁既是“人之安宅”,又是“天之尊爵”,因此,人隻要能充分擴充其本心,就可以懂得人的本性,進而懂得天意和天命,天人最終在誠、善、仁上相和合、相統一。

與孔孟的“心性論”不同,易庸一開始便把眼光轉向外部世界,試圖用天道來規範人道,從天道運行的原則來尋求道德實踐所以可能的根據。《易傳》的作者認為,天道本身是一流行的實體,其中陰陽是兩種相互對立的力量,通過陰陽的互相摩擦推動,宇宙不斷地創生、變化和發展;宇宙的變化和發展表現為從太極向兩儀、四象、八卦推演的過程:“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周易·係辭上》);在這種變化發展的過程中,萬物和人都依次產生,相應地,君臣父子上下這些禮義規範都各有安置:“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儀有所措”(《周易·序卦》);而所謂聖人,也隻不過是能夠通過仰觀俯察,“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並在實踐中效法天地變化而已。同樣,《中庸》也首先從天道出發,把它形容為博、厚、高、明、悠、久的東西,並以誠來規定它:“誠者,天之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然後以是否符合或達到“誠”作為人道的標準:“誠之者,人之道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而聖人之所以能“讚天地之化育”,正因為在實踐中他們完美地體現了天道之誠。這樣,天道本身就被賦予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它不但是自然運行變化的規則,而且也是人類價值觀念和道德原則所以可能的根源和標準。

值得注意的是,孔孟和易庸在道德哲學中的這種不同隻是一種思維路向的不同,無論是從心性出發,還是從天道出發,在其背後都有一個共同的設準,即天人合德。這使得後世儒者有可能把他們結合起來,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事實上,這一點也正是宋代理學家們為之努力的目標。

周敦頤生當北宋中葉,當時儒學正麵臨重構的任務。一方麵,經過六朝隋唐數百年的曆史,儒家經學在佛教和道教的夾擊下,早已變成僵化的形式,失去了思想的活力,因而亟須改弦更張;另一方麵,五代以來的道德淪喪也對儒家倫理產生嚴重的衝擊,使得收拾人心成為現實的需要。在趙宋王室的有意提倡下,儒家知識分子一方麵以聖賢相期許,努力在德性人格上完善自己,一方麵嚐試從理論上建構一些形上學體係,以回應和對抗佛老的挑戰。

由於儒學的重心一向在現實的社會和人生,相對缺乏完備的理論體係。要重構儒學,就不得不在借鑒佛道二教學說的同時,盡力發掘已有的思想資源。這一點從當時易學盛行的程度即可見一斑。由於《周易》經傳是儒家典籍中最富形上色彩的作品,所以它吸引了當時一流的思想家和學者們的廣泛注意,像李覯、胡瑗、邵雍、司馬光、王安石、歐陽修、張載和二程等等對易學均有精深的研究。借助易理以展示儒學的形上關懷,證明儒家亦有體有用,構成了複興儒學運動的最初一環。

周敦頤是較早自覺地參與這場重構儒學運動的思想家之一。他一方麵以具有明顯形上意味的《易傳》為骨幹,一方麵借鑒、吸收和融合道家和漢儒的一些思想觀念,在《太極圖說》中係統地描繪了一幅宇宙發生和演變的圖景,從而為儒家的道德倫理奠定了一形上基礎:

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自注: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而主靜(自注:無欲故靜),立人極焉。故“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又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這裏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幾點:

第一,《圖說》所提供的無極-太極-陰陽-五行-萬物的宇宙生成模式之所以比《易傳》更為嚴密和精致,是因為它吸收了漢儒(五行)特別是道教的思想。眾所周知,“無極”一詞最早出現在《老子》“知其雄”章,它後來並且被看作儒道區別的標誌而不為儒者所接受,周敦頤赫然把這個詞作為《圖說》的第一個範疇,清楚地表明了他融合儒道的企圖。因此,在周敦頤那裏,“無極”一詞決不像後儒曲為之解的,隻是一個消極的描述性的詞彙,而是一個標誌宇宙萬化終極始源的概念。這點從《圖說》的下文也可能看出:所謂“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明顯地表現出從五行、陰陽、太極到無極的層進關係,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周敦頤才把萬物化生的根據歸結為“無極之真,二五之精”的“妙合而凝”。如果“無極”真是一個消極的描述性的詞彙,其意思隻是“無形無象”,那麼又何來“無極之真”呢?另外,具體到道德實踐時聖人的所謂“主靜,立人極”也是與“無極”觀念一脈相通的。事實上,按照宋代所修的國史,《圖說》的首句本為“自無極而為太極”,隻不過後來由於朱熹詮解的正統地位確立後,“自、為”二字被刪掉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