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崖下,鬱鬱蒼蒼,一片樹海,冷風刮過,吹起烏雲蔽月,籠罩了整個天際,接著雷閃轟鳴,不久就要下暴雨了。
風吹得很冷。
湄潭抓到了已經昏迷過去的商秀,身形直直地下墜了去,杏色的衣袖翻飛,夾雜著分外醒目的血紅。
這一處斷崖中間並沒有明顯落腳點,無論多好的輕功也無法飛躍的高度,他左足踏上右足,即便借力使力也不可能回到上麵。
“啪。”他攀住崖上為數不多的幾截零散的枝條,這一路循環有些力氣衰竭,可就如此掉下去,兩人必死無疑,現在唯一能做的是竭盡全力緩衝落下的速度,能堅持多久就多久。
“喀。”枝條無法承受兩個人的重量驟然斷裂,湄潭一咬牙,抱緊了商秀,昏暗的夜色裏墜落的速度依舊很快。
天空一道悶雷響起,閃電劃過,雨水砸了下來,越下越大。
“喀、喀、喀”幾聲,皆是沿路的枝條被擦斷或者承受不住重量而崩裂的聲音,最後“砰”一聲巨響,像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青草濕地。
這裏是一處濕沼之地,在群山的夾縫中間,上麵是一片茂密林海。
他不知道這樣算不算不幸中的大幸,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幾日。
醒來的時候幾乎不能動彈,微微一掙紮胸腔裏就覺得疼痛,他花了好久才緩緩爬起身,抓住了商秀的手,那手冰涼,沒有什麼溫度,他知道在崖上她受傷嚴重,現在必須找個能休憩的地方。
他抱起她,踉踉蹌蹌地衝進了林子裏,靠近山腳下的山洞充斥著一股腐爛的味道,還夾雜著泥土的濕氣,他找到一處比較幹淨的地方,才放下商秀,他整個人就無法支撐地側身一嘔,血不是一口嘔出來的,而是一點點流淌下來,從嗓子裏到唇角,腥味濃重。他知道自己也傷得不輕,那麼高的懸崖上竟然真的不顧一切地跳了下來,甚至沒想過是死還是活,他苦笑著搖頭,用袖子擦掉唇角的血,探手就到她的額頭,微微地有些發燙。
一日昏迷不醒,偶爾也是微蹙的眉頭,發出一些嗚咽,他上一次看到這個姑娘有這樣的表情和聲音是被碎玉軒追殺那晚,她不顧一切地跳進溪水裏去清洗血跡。
他一直覺得她若是閉著眼睛,才像個溫婉的小姑娘,如果不是現在冷汗涔涔,臉色蒼白的話。
雖然看不到那樣倔強刺人的眼神,下意識地他還是伸出手遮上她的眼睛,微微歎息口氣,不知是無奈還是心疼,看不到這樣的眼睛,誰會知道你是那麼無理尖銳的丫頭,看不到這樣的眼睛,就不會那麼時時刻刻地想要折去那種無法理解的驕傲和倔強——那樣連死都不願意開口說一句、求一聲的人。
他的手觸到她的腿上,有些浮腫,是骨折了。
許是摔下來的時候撞到了,湄潭四下裏找了幾截斷枝,將她的腿骨駁正,扯了布條費勁地去固定,如今兩人身受重傷,恐怕暫時離不開這處穀底。
“你說,你是不是自作自受……”語氣中竟有些難耐的慍意,他沒有像過這個女子竟然會那麼大膽選在他麵前跳崖,幾乎是滿腔的擔驚受怕在冷靜下來的時候化成了無法宣泄的怒意,他的手尖劃過她的臉頰的時候,那雙眼睛就那麼毫無預兆地睜了開來,有些渙散和迷惑,在看到眼前景象後頓時化成驚慌錯愕的神情。
她意識到眼前的顯然不是幻覺,整個人一下子如臨大敵般地緊繃了起來,張了張口,聲音嘶啞疼痛:“我是尋死,”她艱澀地咽了咽。“你跳下來做什麼?”不難想象是發生了什麼。
湄潭眼眸一垂,商秀的錯愕,更有閃躲和不甚相信之覺,他看到了。
“尋死?”他好像聽了個笑話一樣的嗤笑,轉而微微一怔,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情緒究竟是在對自己生氣,還是在對商秀生氣,他緩緩道:“五年了,你還是隻會逃避。”他轉身將地上的枯枝殘葉收攏起來,堆成一堆,並沒有回頭去看她的臉,仿佛也生出了些慍意。
他是在說她所謂的尋死,隻是逃避而已?商秀瞪著他,“那你又自作多情什麼?”跟著她一起往沒有活路的地方跳。
湄潭的手頓了下,火折子劃亮點起枯葉堆,“你總是喜歡做這些退無可退的事,把別人逼得和你一樣瘋。”
這樣的話聽起來多像是責怪,她哈哈一笑,震得整個心口發疼卻還不肯停歇,“湄潭,這些都不是我逼的,就算是發瘋,不也是你心甘情願的嗎?”她一字一句,幾乎咬牙切齒,“人不是我逼你救的,翰墨坊不是我逼你燒的,斷崖不是我逼你跳的!”她看到湄潭的身子一僵,甚有些報複的快感,“你若是後悔了,又有什麼理由怪責我?”她將一切緣由都推卸了個幹淨,湄潭,你還能那麼漫不經心,還能那麼毫不在意嗎?她想笑起來,卻隻是將唇咬除了血,“湄潭,你還不明白?我從來都不稀罕。”她快意地偏著腦袋看他,喘息聲斷斷續續。
從來都不稀罕,也不受製於人,沒有湄潭,她依然還是那個隨心所欲的璿覆偶師。
湄潭身側的手微微一握,他知道,這個女子說到做到,一如當初,轉身回頭從來都沒有半分猶豫,她說得沒心沒肺,那讓他覺得所做一切都是徒勞,有些覺得前所未有的力不從心。
跟前的小火燃了起來,暖意融不了一室尷尬僵硬的氣氛,有枯枝“劈啪”一聲斷裂,驚擾沉寂。
他的聲音帶著虛無的不確定的因子,好像漂浮在濕地伸出的螢火,“連那些本就唾手可得的,你也不要?”他問得縹緲恍然,仿佛是想看清自己和那女子之間究竟還有何理由如此千糾萬纏,在她從來不屑一顧之後,好像當年被她絲線所傷的心口也牽扯出了疼痛。
商秀那樣偏激的執著脆弱,從不肯開口求一句,認定了那樣的軟弱是不容於自己的存在,甚至將所有的關心都放逐於外,她從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是一種煎熬,即便不被仇恨蒙蔽,也會被自己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