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下來,她不是沒發現裴麟眼中仍未消褪的的情意,除了感動以及愧疚,她不能也不願給他其他。惟一能做的,也就隻有讓他明白這個事實。
她對裴麟,沒有過兄長、家人以外的感覺。
除了十三歲那一年的求婚外,裴麟在當年進京選秀前夕還提出過私奔之議。那時候走,最多父親再找三姐頂替,不會鬧得太大。她仔細考慮過可行性,最後還是拒絕了。
從她懂得男女之情起,便一直知道裴麟對她的特別,跟他在一起,無論如何,都會得到最妥善的照顧。而進京,卻由於先皇的年事已高與自己不善鑽營的個性,注定了一旦入選,便是一場悲劇。裴麟是好人,在得不到回報之下,就算心中有怨也不會輕言分離,放她一人孤苦無依。正因如此,她更不能無恥地去利用他的感情。與其草率決定使得兩人將來成為怨偶一生抑鬱,還不如離開,讓她一人去麵對無限的未知與可能。
當時或許隻是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喜歡上他的可能。但在遇到了詵之後,就知道了男女間的喜愛與親情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感覺。她不會因為裴麟的注視而臉紅心跳,她不會因為與他三兩日的不相見而不停思念,她不會想象兩人白發蒼蒼時相依相偎的模樣……
所以,裴麟隻會是很親的兄長,很好的朋友。她從沒跟詵提起過這件事,如果被他知道,她或許沒事,裴麟可不一定逃得脫他公報私仇的伎倆。想象著他暴跳如雷的樣子,她微微地笑了。
無論事情如何變化,相信她和詵會在一起,一直。
“我知道。”裴麟心中悵然,相聚不過一月,竟又要天各一方。他忽地想起一事,“皇後,有件事,問出來或許逾矩,但臣心中疑惑,很想得個解答。”
“麒哥,這麼客氣作甚?你問,我知無不言。”
她既然如此說了,裴麟也就不再藏著:“好。我想知道,新皇剛即位時東北局勢不穩,那封以您的名義寫來授予退敵之計的書信,並非皇上授意,對嗎?”
“哦?你憑什麼如此認為?”
“我本來自然以為主意是皇上出的,隻是考慮皇後與我有同鄉之誼,為讓我安心,才以您的名義寫來。但我在京這段時間,蒙皇上召見問及邊防狀況之時,發現皇上對東北的了解並不像信中表現得那樣透徹,所以……”
幼瀾讚賞地笑,“麒哥,你真是敏銳。不錯,那封信是我寫的。”不過詵有“審查”,在確定沒有可以讓他“誤會”的言詞後才送了出去。
裴麟驚異萬分,“怎麼可能?你一個女流之輩,從未到過東北……”他起先隻是想知道有那位臣子對東北形勢了解得如此清楚,想與他結識一下罷了,誰知道竟得到這麼震撼的答案!
“我沒去過東北,先皇去過,並且經曆大小凡四十六戰才平定那塊土地,他有寫劄記的習慣,所有收集的資料,運用的戰術都存放在弘文館的秘閣裏,我曾經仔細讀過。”
她平靜地敘述,裴麟心中卻是波濤洶湧。他做夢都沒想過,昔日酷愛讀書的鄰家女孩不僅已貴為一國之母,更是胸羅百萬雄兵幫助東北軍在那個最艱苦時期順利退敵的天才智囊。
她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麼得意,隻是那麼靜靜地坐著,一如嫻靜少婦。難怪總覺得如今的她已不同於原來那個雖然聰明有時卻有點傻有點可愛的小丫頭,原來並不隻是嫁作人婦的緣故,更因為她的能力已遠遠走到了前頭,讓他——望塵莫及。
斂於內的光華,不會隻閃耀一次便告停止,裴麟想起方才她說到群臣上奏被留中時用的是“我們”。
我們?她與皇上?電光火石間,他了解了她所謂皇上的“弱點。”
“你這是在玩火!”焦急之下,他也忘了使用刻意疏遠的敬稱。不遵婦道,參與機務,把持朝政,一旦被人知道,這些罪名就會鋪天蓋地地蜂擁而來,到時候怎麼收場?
她以為有皇帝的疼寵就足以仗恃嗎?
錯了!短暫的接觸中他可以看出,皇帝雖然宅心仁厚力持淡薄,卻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男人,她以為他的容忍度有多少,她以為他能包容她僭越權威到什麼地步?況且比皇帝更高的,還有祖宗家法!一頂頂大帽子足以壓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幼瀾聽他忽然大吼,有片刻回不過神,待了解他的意思,臉色幾不可見地變了一變,“你想太多了。我隻是幫忙而已。”
裴麟湊近,雙手就支在她麵前的桌上,深深地看著日夜掛懷的容顏,幾乎讓她的心虛無所遁形,“就算你現在真的隻是想幫忙,年長日久,你能保證不會——錯位?”
她幾乎是慌亂地避開了他的籠罩,太過快速的動作更加深裴麟的憂慮。
“好自為之啊,皇後。”加重了稱謂的音量,似乎在提醒她始終隻是褚家的媳婦。
她不答,怔怔地望著廳外一池怒放的蓮花,心中湧起一股惡寒。
如坐針氈。
天外飛來這麼一句。
褚詵端坐龍椅,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朝臣冗長的發言,右手無意識地摩挲扶手上光滑的緞麵。
他的身後是一道簾。
除了羅奇這樣極少數的近侍外,沒有人知道,簾子背後近四年來一直坐著一個人。
他的妻子,他的內助,他的最佳謀士,他閑暇空間的慷慨賜予者。
他似乎越來越依賴她了,依賴得很久,依賴得很多,依賴得幾乎忘了她是否值得依賴。
夫妻一體,他該為自己突然冒出的念頭感到羞愧,畢竟,瀾是那麼盡心盡力地在幫他……
幫他?不是嗎?她跟著他上朝是怕他沒聽完整群臣的意見而走神去想他的武學;她幫他批奏折是為讓他有更多的時間去經營自己的喜好;她安排他召見大臣的名單、擬定他上朝時要交付公議的事項更讓他省去了不少麻煩。現在的他幾乎什麼都不用操心,隻要顧好台麵上的禮儀,其他的都歸瀾管,得妻如此,夫複何求?事無巨細,朝政幾乎都是瀾在做主,她不辭勞苦,她無怨無尤……她作的決定,十有八九是正確的。真奇怪,剛開始的時候,他倆對朝政的意見總是相似,但是現在,他偶爾與她討論事情,說出來的見解卻總是比她差一大截。
難道這也跟學武一樣,幾天不練就會手生嗎?那麼,他現在確實已經差瀾很多了。
傀儡。
昨晚可能真沒睡好,竟然又有一個奇怪的詞語莫名閃入腦中,而且還讓他不自禁打個寒顫。
誰是傀儡?他嗎?
笑話!怎麼會是他!他富有四海,坐擁天下,並且武藝不凡,當今之世,有誰及得過他?
雖然如此,心中由來已久的怪異感卻不斷擴大。
瀾已經很久沒有勸他以國事為重鑽研武學應適可而止了,瀾很多次有意無意地阻止他碰那些奏折,就算讓他看了,也是勉強的神色,她以為她隱藏得很好,似乎忘了他們是多麼親密的人,一舉一動都可以被對方捕捉到最細密的心思……
瀾,是他的妻,最親密的人。他一定是瘋了才會想那麼奇怪的問題——
美色傾國,才幹……也會傾國嗎?